大伙儿登时沉默了,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冲上了天灵盖,所有人都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初二大惊失色,“这个‘尔等’包括我们这些鬼怪么?”
裴真让初二躺下,取出绒布针包,在风灯底下展开。灯火映照银针,针尖冷光流淌。裴真取出一根最长的针,足有巴掌那么长,纤细如牛毛。前头见那些鬼怪,遇光便化为黑色脓血。若以银针插进肚腹,见黑色脓血,则腹中有鬼。初二打着摆子,眼睁睁看裴真将银针刺入他的肚腹,再拔出来,针的前端粘着黑血。
裴真对光凝眉端详,初二本就是死人,冰蝉玉防腐作用有限,或许他内里已然腐烂也说不定。死人烂了,血块也近于黑色。这些黑血并不能完全认定是他腹中鬼怪的血。想着想着,裴真将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
师尊有六瓣莲心,保持肉身血液不腐不败,又是死人不惧受伤,在他身上试是最好的。
百里决明两眼一闭,往地上一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来吧!”
裴真擦干净银针,用火烧了一遍,在百里决明腹部按压了片刻寻找胃囊,缓缓刺入。拔出银针,带出一片淋漓黑血,百里决明的脸绿了。
裴真慢条斯理用白布擦拭银针,笑道:“前辈,不知道你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少贫嘴了。”百里决明气道。
幸而发现得及时,大伙儿都肚腹平坦,里头的鬼怪还没来得及长大。百里决明同鬼侍去各个树屋找厨房和苦丁香,熬上一碗浓浓的涌吐药,每个人喝上一碗,那鬼玩意儿就能吐出来了。若真等到肚子大起来了,想吐都吐不出来。
现下事情基本明白了,西难陀的鬼怪寄生于人身,对宿主有很强的影响。它们惧光,白日无法行动,多半处于沉睡状态。宿主受其影响,一并入睡,至夜晚才会苏醒。
裴真表面上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得很。西难陀的鬼怪颠覆了他们以往对鬼怪的认知——魂魄逗留人间久不往生者称为“鬼”,鬼附着人身行走于世者称为“怪”。无论鬼魂附着于什么地方,终归是死物,无法成长。西难陀的鬼怪不仅孕育于人身,还会长大、变幻面目,饶是裴真博闻强识,亦闻所未闻。或许它们不能再叫做“鬼怪”了,而应是“邪怪”。
药拿回来熬,大伙儿各自服下,呕吐声此起彼伏,纷纷吐出了黑色血块。这约莫就是还未成形的邪怪,放到光下照,血块沸腾,不一会儿就溶成了水。裴真吐得几乎虚脱,百里决明看得心疼,不住给他喂水。
“唉,本想让你在西难陀外头待着等我的,怎么阴差阳错就一块儿进来了?”百里决明轻轻拍他的背。
裴真靠在他肩头低笑,“倘若让前辈独自进来,恐怕不日我便能抱上一个鬼儿子。想来也不错,是该让前辈独自进来。”
这牙尖嘴利的小子。百里决明说不过他,别过头哼了一声。
“裴真,”窗外传来穆知深的声音,“我们找到谢前辈了。”
屋里两人俱是一震,裴真直起身。
“情况不太好,你做好准备。”穆知深道。
裴真想站起来,百里决明按住他,“你别动,我去看就行了。”
“无妨,我已经缓过来了。”
裴真不听劝,非要去看。这小子看起来温柔大方,其实性子倔得很,他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百里决明只好由他跟着,树屋间藤蔓交错,路不好走,有时候还需要攀爬。百里决明干脆让他上背,背着他跟着穆知深走。
越往前走,裴真越觉得方向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个方向是昨晚初一说有间树屋亮了灯的方向。难不成初一看到的那个人影,果真是谢岑关么?
不断往上爬,踩着藤蔓小心翼翼前进。前方有一间被绿藤遮蔽的树屋,藤条丝丝缕缕垂在门前,像门帘子似的。穆知深在门前停下脚步,掀开藤条等他们。百里决明放下裴真,裴真扶着门框,进了里头。
这是一座大树屋,靠墙摆着经橱,里头塞了满满当当的经卷。玛桑人即便背井离乡,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传承。左边有一个摇椅,一具枯骨坐在上头,头颅斜靠在椅背上,空洞的眼眶望着窗牖的方向。
枯骨旁边的木头桌案上放了一盏小灯,灯芯发黑,灯油已经枯了。穆知深道:“这是长明灯,灯座下面的桌案同树干相连,树干是凿空的,里头应该存了灯油,灯油通过藏在桌下的管道供给灯座。初一看到的应该是长明灯的光,刚好灯油烧尽了,所以灯熄了。”
裴真望着这枯骨,心里头空了一块儿似的。上一次见他还能跑能跳,还会男扮女装哄骗师尊。这一回他却成了枯骨,一动不动。他是鬼母的祭品,没有肉身屏障,他便会被鬼母召去。那个家伙狡猾又好运,上次失去肉身他都能安然无恙,这一次呢?他顺利逃跑了吗?
裴真打开连心锁,问应不识:“谢岑关的魂魄回去了么?”
“没有。”应不识声音急切,“你找到老谢的肉身了?”
腔子一寸寸发凉,谢岑关的魂魄没有回漓水,那他去哪儿了?是被鬼母召走了么?应不识在连心锁里喋喋不休,裴真一个字儿也听不到。此时此刻,一瞬间裴真想起了很多东西,思绪纷纷乱乱。他没有哭泣,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想他的血脉里的确流着谢岑关的血,他不曾在谢岑关的身边长大,却和他一样心狠,心硬如铁。
喻听秋从里屋走出来,道:“你们在看什么?再不救谢岑关,这家伙的肉身恐怕就要废了。”
“……”裴真愣了一下,蹙眉,“什么?”
喻听秋让出道,手指向里屋,“他在里面。”
百里决明先一步进了里头,裴真紧随其后。里面靠墙摆着一具棺材,棺板已经搬开了,谢岑关躺在里面,双目紧闭,双手交叠在胸前。他周身大穴贴了黄纸符咒,一共八处,是裴真之前在十八狱里告诉他的封印穴位。他的腹部微微隆起,脸色发黑,那鬼胎显然在他肚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聪明,危急时刻他想到了封印自己的办法。封印封住了他自己,也封住了他腹中邪怪,令其无法再长大。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百里决明问喻听秋。
喻听秋指了指棺材旁边的木板,百里决明蹲下身捡起木板,上头写着:
“江左第一美男子谢岑关之墓”
裴真:“……”
百里决明:“……”
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之徒?
裴真按了按谢岑关的肚子,硬梆梆的,里头填了石头似的。裴真道:“涌吐药已经无用,初一,准备针线,我要为他剖腹。”
初二去关门,用布帘子蒙住窗纱,在树屋各处点起风灯。登时一室明亮犹如白昼,穆知深和喻听秋帮不上忙,守在门口提防邪怪。一听要剖腹,百里决明来劲儿了,亲自把谢岑关从棺材里抱出来,平放在地。初一和初二按住谢岑关的左右手,初六按住他的脚,裴真蒙起口鼻,铺开刀具,准备开刀。
百里决明忽然挥手,道:“慢着,先等一会儿。”
他狞笑着,揭开谢岑关头顶三穴的符咒。
灯光里的人儿眼皮子动了动,悠悠转醒。
“还认得我么?”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脸。
谢岑关见了鬼似的,满脸震惊,“百里决明?”
“没错,就是本大爷。”
谢岑关急了,“寻微是不是来了?”
低头一看,裴真蒙着口鼻,两只手各举着一把金漆匕首。
“没来,我带她来干嘛?”百里决明道,“你好好的啊,我们现在要为你接生。”
“接生?”谢岑关没反应过来。
“是啊,你不知道么?你怀上了。”百里决明啧啧慨叹,“想不到寻微二十有二的年纪,还能迎来弟弟妹妹。谢岑关,你太能耐了!孩子的名字我都帮你想好了,就叫谢二宝。多好听的名字,男女皆宜,一听就知道是你谢岑关的宝。”
裴真:“……”
谢岑关两眼一黑,想破口大骂,百里决明却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一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百里决明对裴真下令:“开始吧!”
剖腹的过程很漫长,裴真要尽力保证最小创口,之后还得缝合,以免破坏谢岑关肉身的经脉。经脉若断,谢岑关的灵力就无法轮转周天,他的战斗力会大大削弱。而在西难陀,手无缚鸡之力等于不得超生。半个时辰之后,裴真切开了谢岑关胀大变形的胃囊。
谢岑关的脑袋被百里决明摁着,什么都看不到,只瞧见百里决明龇牙咧嘴的表情,“谢岑关,你生了个大黑儿子。哎呀我的天爷,谢二宝真他娘的黑。”
“这是邪怪的本相。”裴真的声音传来。
低头看,灯光下裴真白皙的额头密布一层薄汗。初一不停给他擦汗,免得汗水滴进谢岑关的伤口。谢岑关心里头不是滋味,明明让这孩子别来,他还是跑来了。然而亲儿子为亲爹接生,这场面多少有点儿让谢岑关尴尬。说实话,谢岑关宁愿他别来。
百里决明捧起光不溜秋的谢二宝,用布蒙着,放到谢岑关眼前,“孩儿他爹,你瞧一眼,你家二宝长得和大宝真不像。”
谢岑关死活不肯睁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百里决明抱着谢二宝走了,谢岑关这才睁开眼,屋子另一头传来滋拉拉的声音,约莫是灯火照射谢二宝,谢二宝正在化为黑水。他听见百里决明念念有词:“二宝,你安心去吧,等回了江左,我把你的名字写上谢氏族谱,让你阿姐给你扫墓。”
谢岑关气得差点儿当场撅过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裴真将他的伤口都缝上了。裴真低着头收起刀,“我在你的腔子里放了两颗冰蝉玉,你的肉身可以保存至少五年。接下来你要同百里前辈形影不离,鬼母应该跟到西难陀了,她好像惧怕前辈,你跟着前辈,就不会有事。”
“大宝……”谢岑关感动得一塌糊涂。
心里酸酸的,他很想流泪,儿子心里头还有他,他忽然觉得谢二宝生得值当。
裴真的脸黑了,“别那么叫我。”
谢岑关点头如捣蒜,看了眼正在研究外屋那具枯骨的百里决明,正色道:“裴先生。”
“还有,莫要自作多情,是前辈要救你。”裴真语气疏离。
“……哦。”谢岑关垂头丧气。
“关于西难陀和外面那些邪怪,你知道多少?”裴真问。
“说实话,知道的不多,大部分是推测。”谢岑关坐下来,道,“我能想到的,你应该都能想到。对于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咱们肚子里的邪怪,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推测,你有没有听过‘阴胎’?”
裴真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很是疲惫,“说。”
谢岑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让他去休息,又觉得这小子性子应该同他差不多,估计不弄明白事情不会善罢甘休,便加快了语速,道:“前几年我途径莫干山,在一家李姓人家借宿。这家人很有意思,他们每个人都脸色发黑,天灵盖聚着一股黑气。
我问他们最近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儿,他们说家里女人怀孕,两年三胎,每一胎都是黑脸,一出生就口吐人言。他们吓个半死,找村里的看香婆婆做法,把婴儿给捂死了,至今不敢再怀娃娃。
我问他们这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说正好两年前。我问两年前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们说两年前他们阿婆去世,享年一百零一岁。”
“死者不宁。”裴真淡淡道。
“没错,”谢岑关说,“我让他们去阿婆的坟地挖棺,结果坟地是空的。我让他们挖自家地基,他们的阿婆就直挺挺站在厅堂底下。他们每天行走坐卧,就从他们阿婆的脑袋瓜子上面走。你猜怎么的?”谢岑关摇头叹息,“老人家死了,舍不得家人,要同家里人在一处,在地底下自己爬回家。死人阴气重呐,尤其他们普通人,不修道法,肉体凡胎挡不住阴气。阴气入体,女人属阴,阴气在腹中结了胎,才生下黑脸娃娃。
西难陀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这地方阴气比李家宅更重,所有进入这儿的人,甭管男的女的,死人活人,阴气都会在体内结胎。人体之中,脾为阳,胃为阴。阴胎孕于胃,生出来就是邪怪了。”
阴气是黑色的,难怪这些邪怪全都黑脸。裴真“啧”了声,道:“鬼国里,你的尸体发生异变,也是因为结了阴胎么?”
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儿,谢岑关本想瞒着,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说出来。也罢,亲儿子都给他接生了,脸早已丢尽了。他破罐子破摔,道:“最开始的时候不显怀,发现不了异样。等发现的时候阴胎已经长大,可以控制宿主了。在鬼国那段时间,我常常意识模糊,自己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根本不知道。不光受控,受阴气影响,性子也大变,所以我们自相残杀。到西难陀也是如此,我发现我的记忆有大段空白,就知道自己又中招了。”他拍了拍裴真的肩膀,“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本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人提醒。”裴真道。
“谁?”
裴真眉眼弯弯笑起来,烛火下,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说:“大约是那个‘就在我们身边’的人吧。”
第112章 昔我往矣(一)
谢岑关没听懂,裴真也不打算解释,只说是个故人。
迄今为止,发生的每件事都很诡异。裴真低眸思索,西难陀怎么了,这里本是玛桑族的圣地,怎会有如此重的阴气?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屋子里寂静无声,他忽然意识到百里决明很久没动静了。两个人站起身,往外屋看。外屋的灯火不知道什么熄灭了,他们用蜡烛很节约,能不用就不用。谢岑关挑起里屋的灯往外走,裴真跟着他。脚底下踢到什么东西,硬梆梆的,谢岑关压下灯一看,是那具原本坐在摇椅上的枯骨,不知道被谁弄下来了。它的衣裳也不见了,光着一身骨头仰躺在地,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着天顶。
不对劲。
黑暗的角落里有诡异的声音,谢岑关拉住身后裴真的腕子,小心翼翼往前。灯光黄油油的光晕流淌出去,照亮一个人的衣角。两人同时一顿,角落里,初二被五花大绑眼泪汪汪躺在地上,百里决明正疯了似的扒他的衣裳,把那枯骨的衣裳往他身上套。
见到裴真,初二泣不成声地往他脚边扭动,“郎君、郎君,百里前辈他又发疯了!”
百里决明上前把他摁住,气道:“谁发疯,你才发疯!给爷老老实实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