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玉明日还要在宫中处理朝政,无法和小皇帝一起离开送他到目的地,但也没有像平无奇和海棠那样明显地表露出不舍。
他望着康绛雪,神情很冷静,不知为何,身处人群之中,却感觉格外地寂寥。
好像隔着几步的距离,小皇帝身处红尘,他却不在人间,安静、沉默,近乎有些可怜。
康绛雪本已不打算再和盛灵玉多加告别,见状偏心弦一动。
小皇帝犹豫一刻,终是叫他道:过来。
盛灵玉走近,康绛雪轻声道:朕要走了。
盛灵玉应道:嗯。
康绛雪问道:你你要不要停了下,终还是继续下去,要不要摸一摸它?
盛灵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望着小皇帝的神情短暂地愣了下,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光亮。
盛灵玉没去再确认一遍,仿佛怕康绛雪反悔一般快速探出手,触碰到时,却又是小心翼翼动作极轻。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康绛雪感觉到了盛灵玉掌心的温度。
有些凉。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原来并不是盛灵玉的体温低,是他的身体在发烫。
说不清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自发现怀孕之后,康绛雪没有和盛灵玉共享过这个孩子的成长,这个孩子在他的肚子里长大,不断成形,以至于出现不同程度的胎动时,他都是和平无奇海棠一起欢呼感动,他没想过,来自血缘和感情的接触对他的影响会如此之大。
被盛灵玉碰到的瞬间,自己的心跳声好像从肚子里传了出去,康绛雪心之所至,竟是比盛灵玉的反应更甚,他无意识对盛灵玉叙说道:这孩子很老实,没怎么闹人,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
盛灵玉闭了闭眼睛,眉心皱在一起,像是汇聚了许多情绪,但不过一瞬,他又舒展开,露出了一点温柔的笑意。
盛灵玉道:微臣觉得是女儿,一位像陛下的小公主。
因着这点接触,离别之后,小皇帝一个人在车上心情依然很好,没沾染多少分别的阴翳。
虽然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平无奇和海棠,身边只剩下一个能带走的小玉,但他远离了苻红浪,难免萌生出一种对于未来的期待感。
盛灵玉说这可能是个女儿,他凡事都说得准,说不定,将来真的就是个女儿。
若是位公主,确实比皇子要离宫闱争斗尔虞我诈远一些,更加安全,这点也算令人欢喜,康绛雪甚至开始出神思考,等孩子平安生下之后,起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一路清闲,无聊之时,小皇帝掀起车帘和一旁的郎卫搭了话。
新补位的郎卫是个小青年,比原来那个宫里的看着年轻了不少。小皇帝问他道:朕原来身边跟着十二个郎卫,这回新来的像是足有几十人,是不是太多了?
小郎卫和小皇帝说话有些紧张,一张嘴就露出些憨笑:陛下放心,这才多少人?盛大人的郎卫营里人数比这个多多了。
说着,小郎卫声音一卡,猛然闭嘴,康绛雪却已经从他这个说法里听出了关键。
他以往实在是想得太浅了,也是,动脑子想想就知道,盛灵玉为他准备的郎卫怎么会只有区区十二个人?
既然要养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但是,多少人才能刚好养成全队精英又不在皇城中引人瞩目?
小皇帝想着便干脆问出口,换来小郎卫后悔不已的支支吾吾:这个,不在属下的范围之中,属下不敢乱说。
小皇帝道:跟朕都不能说?
小郎卫急得快要咬舌头:这、属下、属下反正就、就很多。
小皇帝:上千了?
两千?
眼看着小郎卫脸都快黑了,康绛雪终于大发善心不再询问,这人老实厚道,小皇帝不想太为难他。
不过不得不说,这位小郎卫远比过去那个一本正经的郎卫头领可爱得多,接下来的生活应该会比以前的有意思些。
小皇帝的期待之感更浓,脸上也浮现了些许笑意,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夜色之中冒出了火光。那火光不只是一点两点,而是星星点点,来自四面八方,飞冲一样包围而来。
康绛雪耳边大震,身边守护的小郎卫猛然大喊:有埋伏,列阵护驾!!随后又催小皇帝,陛下勿惊!在车里千万别动!属下一定会护送陛下安全脱身!!
周遭哄闹起来,马车快速行驶又紧接着停下来,康绛雪在车中听到了兵器交接之声。
冷兵器之间的打斗声音沉闷而血腥,小皇帝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一股气升在胸口,紧接着往下冲,康绛雪不由自主地按住腹部,隐隐觉得有些发痛。他撩起车帘,想查看情况,眼前忽然划过一大片血色,刚才说话的小郎卫砸在他的车门框前。
有一只箭穿透了他的眼眶,也穿透了他的头颅。
眼前一片乱象,外来的星火和郎卫们拼杀在一起,处处都是喊声,然而忽然间,那些声音都在小皇帝的耳边消失不见了。
康绛雪伸出手去探了探小郎卫的鼻息,明知已经不可能,还是去摸了摸。
之后,小皇帝坐在车里许久都没有动,他喊了停下,喊了很多次住手,都没人应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的争斗之声停了下来,小皇帝听到车外有一道脚步声不轻不重地靠近,没过多久,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掀开了车帘,一个一身红衣的男人带着笑容幽幽出声道:没和臣说一声便要走,荧荧是不是太无情了?
康绛雪没有应声,抬起头,越过苻红浪的肩膀,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几十个,全是他的郎卫。
全都是他的郎卫。
康绛雪发不出声音,苻红浪却不在意。
他的眼神一点点扫过小皇帝的脸,道:看你吓成这样。他仍是那笑盈盈的模样,怎么?走之前没想过会如此?
不需要小皇帝给什么回应,苻红浪又张开了手臂,心情甚好道:也罢,这也没什么不好,过来,车子脏了,臣抱荧荧下去。
第128章
在这敞开的怀抱前,小皇帝一动不动,对呼唤调侃的话也恍若未闻。
这种沉默放在苻红浪和小皇帝之间,几乎有点胆大包天、闻所未闻的意思。
苻红浪轻轻哼笑一声,并不跟小皇帝计较,主动抓住小皇帝的手向前一拉,使他直接撞在自己怀里。
空气里响起了唔一声,伴着些许夹杂着痛楚的低吟,苻红浪这才感觉出某些微妙的情况。借着火光一看,小皇帝竟然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满额头都是泛出的冷汗。
这是
苻红浪神情一凉,猛然收了所有玩笑之意,将人打横抱起,吩咐道:换车,叫太医过来接人。
周围的声音如何,康绛雪都已经听不真切。
他只感觉整个人都掉进了一片冷冽之地,无论是头脑还是腹部都冒出一种细细密密的疼。
惊慌,恐惧,意识急速退去,眼前完全黑下去。
昏过去之前,小皇帝感到心脏里升出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难过,嘴巴一张一合,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在这笼罩上来的绝望之中,他曾低低喊出了什么。
盛灵玉
再有意识之时,康绛雪的身体不再是在别人的怀里,亦或是摇晃的马车中,他躺在一席柔软的凉被之上,隐隐嗅到空气中浅淡的香气,不像是熏香,而是某种自然的花香。
强使着力气睁开眼睛,夜色已经消散,天光大亮,眼前景象十分陌生,房梁,床帐,都不是小皇帝惯用的。
康绛雪瞳孔收缩,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与此同时,在床边,一连串的吸气呼气声响起,有人连连惊喜道:醒了。
小皇帝的床边跪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康绛雪匆匆扫了一眼,有男有女,那声音正是从一个身边放着药箱子的中年人口中发出的。
是个大夫大夫?
康绛雪肌肉紧绷,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腹部,眼神往下看,正好和一双细长的眼睛撞个正着。
苻红浪坐在他的床沿,不急不慌,眉宇间都是淡然和轻松,和床下其他人担心害怕的神情对比十分鲜明。他恰到好处地出声:多亏了荧荧平日养得好,只是动了胎气,没什么大碍。
说完眯了眼,带着笑道:臣也不知荧荧反应会这么大,都说怀孕的妇人情绪容易波动,倒是臣疏忽了,没想过男子也会如此,竟忘了这一茬。
康绛雪无视了苻红浪说话的语调,只让动了胎气和孩子没事的信息相继涌入脑海,抓着被子的手指依然用力,强烈的后怕揪紧了他的心脏。
差点这个孩子差点就
小皇帝压住胸口的闷痛,无声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
房间里的构造摆设风格古朴,格局不小,不似宫中奢华,更像是外间的民宅,他现在到底被安置在哪?
苻红浪将小皇帝苍白的脸孔和无限的防备尽收眼中,心情肉眼可见地愉悦,随手轻甩衣袖,向小皇帝宣告道:孩子出生之前,荧荧便放心住在这里,盛灵玉给荧荧准备的东西这里都有,必不会委屈了荧荧,荧荧尽可安心。丫鬟小厮大夫婆子是精挑细选来的,嘴巴紧,知道什么该藏在肚子里,定然会照顾好荧荧。
苻红浪每说一个字,地上跪着的伺候之人的头便更低一分,个个汗流浃背。
弥漫在空气里的恐惧氛围织成了一张网,身家性命都由苻红浪一人操控的认知针一般深深扎在他们的皮肉中,也扎在小皇帝的身上。
康绛雪牙关咬紧,声音嘶哑,清醒后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重新浸泡在苻红浪的毒罐中难以逃脱:你到底想干什么?
苻红浪反问道:荧荧不知道吗?若是不知道,何必走得这么偷偷摸摸?
康绛雪:你劫持皇帝,就不怕
话说到一半,小皇帝自己也觉得这种威胁有些可笑,话锋一转,低声道:孩子生下来,你要如何?
苻红浪露出了思索之态,沉吟道:嗯,要如何说完仍是反问,荧荧猜猜?
康绛雪没有和苻红浪拉扯的精力,没有正面回应的留白更让他难以支撑,他侧过头,不再和苻红浪说话。
苻红浪微笑道:是荧荧自己答应了臣,怎么到了这光景,臣看起来格外地像恶人,难道是臣记错了,这个孩子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属于臣的?
康绛雪忍不住讽刺:属于你?就因为那破约定?
苻红浪一点都不在乎小皇帝对于过去约定的翻脸不认账,只摇头道:约定不过是话术,不重要,重要的是荧荧搞错了一件事。
荧荧莫不是以为,这孩子是你和盛灵玉的?
康绛雪几乎茫然,难以理解这一荒诞的提问:当然是我和他的。
苻红浪自问自答,笑盈盈打断道:不,可不能这么算。荧荧要清楚,这个孩子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你想要,也不是因为盛灵玉想要,而是因为臣想要。因为臣允许,这个孩子才出现,所以盛公子算不得什么。非要说,这个孩子也应该是荧荧和臣的,只有你和我对于这个孩子而言方称得上无可替代。
诡辩,荒谬!康绛雪眼角抽动,空前怒道:放屁!
苻红浪被骂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在愣怔之后忍不住地笑起来。
和苻红浪这样的人再多言语亦没有丝毫作用,小皇帝索性合眼,胸口一上一下地喘息。
地下跪着的大夫见状小声提醒:大人这位贵人不久前刚动了胎气,还是不要太动怒,调整心情,小心休息才好。
遇到男子怀孕,情况亘古未有,想来这大夫亦极为惶然,说起话来声音一直在颤抖。
苻红浪点头道:有理,那荧荧好生休息,臣明日再来看你,毕竟接下来荧荧一直都会在这里,我们两人的空闲日子还长着呢。
那话音里有笑意,令人十分反感,康绛雪满心厌恶,只当作没听到。
苻红浪自己得了趣,从不在意别人如何想,大步行到门口,忽听小皇帝唤道:苻红浪。
苻红浪道:怎么?
小皇帝微顿,声音黯然:郎卫是朕的,不能曝尸荒野。
所以,叫住他,叫他替一群无名之人收尸?苻红浪侧头,想了想,笑道:好,那就埋在门外,给荧荧出行垫脚。
眼见着小皇帝喘息加重,苻红浪踏出大门,远远传来声音道:玩笑而已,哄你心情好些还来不及。
苻红浪走后,康绛雪在天光中长久未动。
丫鬟仆从视他紧连自身性命,既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有丝毫轻慢,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一道一道可怜又可恨的视线令人烦躁,小皇帝偏偏发不得怒,他难受极了,又急躁又愤怒,穿越而来,康绛雪还是第一次这样长久地难以冷静。
只要他一分神,眼前便会浮现小郎卫被穿颅而过的惨状和烙印在脑中极为清晰的一地尸体的画面。
一夜过去,盛灵玉可已经发觉他被抓了?
若知道,盛灵玉现在情况如何?
他是不是急疯了?
康绛雪焦虑至极,片刻不得安,一日过去,焦虑亦没见丝毫减少。
在此之前,康绛雪怀胎已将近五月,情况大好,从不见什么孕吐之症,然而这回不知是不是积攒了太久的孕症被他的焦虑触发了,翌日,小皇帝开始了强烈且相当频繁的呕吐。
孕吐带来的痛苦漫长又磨人,在此之外,康绛雪的身体又发了红疹,红疹野草一样席卷疯长而出,在腰腹上蔓延了一大片,甚是瘆人。
这一下,小皇帝的周遭兵荒马乱,十余个人轮番照顾,个个急得脸色发青。
康绛雪无意牵连他们,但身上的痛苦实在压得他无力翻身,又吐了一番,被两个丫鬟求着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