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司穿着病号服,一手举着吊瓶,睨着江眠笑道:“听说二胡能把太平间里的孤魂野鬼招出来, 你小心被勾了去。”
江眠没说话。
霍承司朝着房门抬下巴,惯常吊儿郎当的样子:“206, 房门没锁, 你一推就能开。”
和他当初在那个暴雪天的乡镇小旅馆走廊上的搭讪, 一模一样。
江眠这回没有跑,她转身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顿住脚步, 抱着糖罐又倒退出来,抬头看了看病房门牌号,103。
哪里是206?
霍承司在她身后轻轻地笑。
江眠蹙了蹙眉,重新走进去。
霍承司跟着进来,随手关上了门:“那傻子没来?”
江眠愤怒:“秦劲不是傻——”
肩背“咚”一声,磕在墙壁上,把她砸没了音。
霍承司单手握住她的脖颈,膝盖顶开她的双腿,不由分说把她摁在了墙上。
江眠疼得磕出泪花, 霍承司没看到,他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脖颈, 被上面醒目的吻痕刺得生疼。
他本意是想看看,他那天失控掐出的淤痕还在不在, 会不会给她无暇的雪颈留下瑕疵。没曾想看到他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他留下的痕迹早已不见, 现在上面只有错综叠加的吻痕。
目光一一描绘过去,似乎能看到秦劲埋首在此的样子。
霍承司松开手,从江眠手里拿起糖罐:“你和他的喜糖?”
不等江眠反应, 他径直把糖罐放在她脑袋上,举着吊瓶往前走了几步,直挺挺躺在病床上。
“霍承司!”江眠气急,头顶的糖罐应声摔在地上。
大瓶塑料罐,摔在地板上没有破,一路滚着向前,撞到了吊瓶杆,滚进了床底。
江眠没去捡。她看着这个糖罐,想起遇到秦劲以前的那些日子。
她最擅长的就是破罐破摔了。
“霍承司,糖罐里有张银行卡,是我还你的钱。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了。”
霍承司躺着没动。
江眠把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瞥了眼。
吊瓶杆倒在地上,吊瓶在枕头边胡乱放着,不知道是被糖罐撞到吊瓶杆摔在床上,还是霍承司随手扔在了床头。
因为吊瓶放得过于低,血液回流,导管里都是浓稠的血。
霍承司丝毫没有知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具尸体。
江眠闭了闭眼,松开门把上的手,走过去,扶起吊瓶杆,把吊瓶挂在上面。
“江眠,你知道为什么,受欺负的总是你吗?因为你心太软。”霍承司豁开眼皮,虚弱地笑了下,“如果我不说让你救救我,你还会来找我吗?”
江眠麻木地问:“跳楼好玩吗?”
“不好玩。”霍承司似笑非笑,“但是被秦劲拉上来,又好玩了起来。”
“秦劲教会了我。他说,他也想教你好好生活。”
“怎么教?用他的训狗大法?”
江眠笑着把脸扭到一旁,说道:“401告诉过我,楼外墙有很多电线,如果从楼顶跳下来,身体会被切割成好多碎肉块。而且四楼的高度,脑袋着地并不一定能立刻死掉,也就是说会有很大的几率,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七零八落地掉下来。”
霍承司撑着床坐起来。
他盯着江眠,问:“哪天呢?二十多层,外墙没有电线,你为什么没有跳?”
江眠的瞳孔一缩,双手绞在一起,惊慌地去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霍承司说的那天,是他们在楼顶撞见,他突然出现,吓掉她手机的那个时候。也是在那天,他们第一次一起去吃麻辣烫。
霍承司出现在楼顶之前的十多分钟,江眠接到江守成的电话。江守成照例骂了她一通,最后说:“我生了你,说破天你都欠我一辈子。”
江眠心如死灰地说:“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好了吧。”
她挂完电话,搜索跳楼注意事项,页面弹出来的却是心理疏导救助电话。
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霍承司冷不防从身后伸出手,一巴掌拍在了她面前的栏杆上。“哐”的一声吓她一跳,手机从掌心掉落,摔在楼下的地上四分五裂。
“你听到了我打电话?”江眠看着霍承司,问。
“没有。”霍承司的身体向后倒了倒,懒散地靠在床头。窗外残败的银杏树影映过来,盖住他半张脸。他在树影里张张嘴,最终还是说,“我猜的。”
“你为什么总是能一眼看穿我?”江眠不禁问了出来,“而且你明明知道,却总是——”
她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霍承司曾经的恶劣行径。
“我这不是有病么。”
霍承司说话吊儿郎当,让人捉摸不透:“只不过我没病对,没能和你的神经病匹配成功,被一个精神病截了胡。”
江眠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小羊皮的靴子,鞋头很干净,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穿三十块钱廉价演出鞋,鞋头一碰,就会掉一层漆皮的她了。
霍承司的视线也落在她鞋头上。
须臾,他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如果我早知道,你连精神病人都不嫌弃,我也就不会——”
他没说下去。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这种神经病也就只配和神经病在一起么。”江眠说不清自己是在嘲讽,还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你就应该配张雯那样的白天鹅。”
“张雯?谁?”霍承司的语气,不像是作假。
“剧团里以前的旦角,后来和你分手,辞职了。”
“她啊——”霍承司拖了个长腔,笑看着江眠,“如果我说,我没和她谈过恋爱,你那个时候会选择我吗?”
江眠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她又掩去眼底的好奇。
霍承司笑了几声,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和她也确实有点关系。睡过,后来她怀孕,想要在剧团公开,我给钱把她打发走了。”
江眠:“……”
护士敲门,过来换点滴,好奇了地看了眼江眠。
很快换好离开,病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所以,现在已经太晚了,是么?”霍承司打破沉默,“无论我做什么,即使我也成为精神病人,变得和秦劲一模一样,你也不会再回来找我了,是么?”
“我喜欢秦劲,想要和他结婚的喜欢。”
江眠默默站了一会儿,蹲下来,半趴在地上,从床底够出糖罐,用消毒酒精喷过,才放在桌上。
“霍承司,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江眠走到门口拉开门。
“江眠。”
霍承司坐在床头,看着她,说道:“对不起,我爱你。”
窗外的银杏树影斑驳,压在他身上,风吹起的光影照过他的脸,像一部文艺电影的隐晦镜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霍承司又说了一遍:“被我这样的人爱上,对不起。”
*
晚上睡前,秦劲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江眠是一个】
短信不全,有头没尾,连标点符号都没有。能逼疯强迫症。
更何况关乎江眠。
秦劲回复,显示发送失败。他直接拨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秦劲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把这条短信展示给江眠看,江眠用自己的手机照着号码拨打过去,依旧是关机的提示音。
莫名觉得,这条短信来自霍承司。
秦劲的强迫症又犯了,焦虑得恨不得钻进手机里替对方把这条短信补全。担心强迫症加重控制不住,江眠把这一猜测告诉了他。
“我正好准备去教育他。”秦劲三两下收拾好他的“教育大法”,拉着江眠一起去医院找霍承司。
江眠忐忑了一路,担心见到霍承司后,他会把她昨天偷偷见他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刺激到秦劲。
但是当他们赶到医院,病房空空。
护士告诉他们,霍承司昨天出院了:“伤还没好全,他执意出院……”
江眠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在病房里看到她留下的糖罐。
里面的银行卡,霍承司拿走了吧?
从医院出来,说不出来是解脱还是什么,江眠抬头看天,恰有一架飞机飞过,在水洗的蓝天里留下一行白线。
“保护我方秦劲。”
江眠跳到秦劲宽阔坚实的背上,指着头顶飞过去的飞机,笑道:“飞机肯定是来检测你背上的大烟壳。我掩护你,不让他们把你抓走。”
秦劲背着她,抬头望天,想起那天他们录节目,也是这样背着江眠。她喜欢让他背,非要给自己这个喜欢找个理由,说是他背上加了大烟壳,她趴了一次就上瘾。
秦劲忘了手机里的半条短信,对着天空起誓:“我想要这样背你一辈子。”
“如果我吃胖呢?”
“再胖也能背得动,我能背动三百斤的胖子。”
秦劲背着她,要去民政局,刚到停车场,他又改了主意:“今天不行。如果今天领证,就会永远记住这一天。我不想让你记住,这是霍承司出院的一天。”
江眠:“……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江眠没有看到过霍承司的任何消息。为此,她曾经偷偷查过社会版新闻,譬如无主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