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晚未曾出宫, 不眠不休的坐在床前守着晏江引,生怕他醒来之后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直到天亮时分,晏江引方才幽幽转醒。睁开双眼的时候, 思绪些微朦胧,少年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问裴烨:我母妃呢?
殿下节哀!心中虽有不忍,但终究直白的说了出来,既然注定都是伤害, 又惶论早晚。
晏江引面上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莽撞的动作, 催的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稍好的时候,就往床下跳去,脚上鞋袜也未及穿, 不见阳光的脚白的几近透明,又被冰冷的地面激的泛起红色。
外面天寒地冻,大雪又下了个纷纷扬扬, 他这样的精神状态, 裴烨哪里放心让他出去, 伸手按住晏江引削薄的肩膀,强势的制止了他的动作。
放开我, 晏江引挣扎间,苍白的面上猝起了异样的红晕,双手毫无章法的捶打在裴烨的身上,你放开我裴烨,你让我出去, 我要去寻我母妃
裴烨任由他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胸膛肩膀,制住少年的一双手不动如山,到了最后,见晏江引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裴烨想不到什么切实可行的劝解方法,干脆一把将他抱入了怀中,幽沉的声音仿佛穿越千年的古乐音,殿下,若是伤心就发泄出来吧,可是你现在不能去外面雪很大,外面也很乱!
安慰的话那么拙劣,而且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说起天气之类未免显得过于无足轻重,可是晏江引却听到了,一瞬间安静下来。
方才的暴起不过是拼着一口气劲,这会儿气散了,感觉浑身的力气也都散了,晏江引几近虚脱的软倒在裴烨的肩膀上,低低的抽噎着。
裴烨抬了抬手,落在晏江引的后背上,轻而缓慢的拍打起来,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肩上传来湿凉的触感,他什么也没说,想着这样发泄一场,兴许能好些,然后过了一会儿,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少年哭的那么伤心,只言片语都是破碎的,直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裴烨起身拿了湿帕子给晏江引擦脸,又端了宫人送来的热汤,哄着他喝下一些,这种时候,再无法说出要求少年坚强或是冷静的话,那些沉重的担子,再也无法狠心的往他单薄的肩上丢了。
将少年放到床上,重新盖好了被子,裴烨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宫外却传来了殷亭素临盆的消息。
那时候裴烨正坐在床边闭目小憩,将将陷入昏沉间,就听外面殿外传来敲门声,小福子领着阿青走进来。
裴烨抬手按了按眉心,稍稍缓解彻夜的疲劳:阿青,有什么事情吗?
阿青此时一身凌乱,肩上头上皆落满了未及消融的白雪,一脸的惶急:公子,您快回府吧。
裴烨朝阿青使了个眼色,起身往外走,阿青立马会意的跟上,及至外殿,裴烨方开口问:出了什么事情?
少夫人她临盆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临盆?裴烨身子一顿,离产期不是还有半月吗几时的事情?
昨日半夜说是腹痛,夫人让请了产婆过去,折腾了一宿,却是直到此时还未少夫人本还说您在宫中不让告诉您,后来便一直在唤您,公子您快回去吧!
裴烨朝内殿看了一眼,吩咐道:你先回府里看着,我随后就道。
裴烨再回殿内的时候,晏江引正定定的看着门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不安,那湿漉漉的眼神,仿佛一只害怕被丢弃的小动物般,让看见的人不由心疼。
你要走了,是吗?裴烨听见少年这么问自己,他多想否定,可是这一刻,他的妻子和孩子还生死不明,理智让心中的天平无法因为这心疼而倾向眼前的少年,他点了点头,说道:殿下要好好的,臣会再来看你。
床上的少年一阵沉默,最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裴烨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露在空气里的手塞到了锦被中,转身走了出去。
雪天路滑,连坐下马儿都不敢疾驰,裴烨心中焦急,不耐之下干脆半路弃马运轻功而行。
一路直赶回南院,刚转过月门,突然被撞了一下,裴烨伸手扶住来人,定睛一看,却是殷亭素的陪嫁丫鬟暖秋。
小丫头看到裴烨,直接就哭了出来:姑爷,您可算回来了,小姐,小姐她呜呜
裴烨见暖秋词不达意,表达不清,便无心与她纠缠,扶着对方站稳了身子,疾步向主卧房的方向行去。
院子里出乎意料的安静,廊下站着群侍卫丫鬟和仆妇,具都沉默无言,裴烨目不斜视的走近,推开外间屋门,但见他爹娘和祖母都做在桌边,裴烨察言观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方要张口询问,内间木门砰一声大开,体型微胖的产婆从内室走了出来。
里面如何了?裴烨立马问道。
产婆被裴烨身上的气势骇了一跳,抬起袖子抹去脸上豆大的汗珠:将军,少夫人难产,怕是,怕是难以两全了!
裴烨大脑嗡的一声:什么叫难以两全?
产婆心中打鼓,然而该说的还是要说,于是硬着头皮道: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将军快些做个决定吧!
怎么会这样?嬷嬷你想想办法,难道真的就没法子了吗?一旁岑韵突然冲了上来,她紧紧的拽着接生婆的手,显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娘!裴烨伸手揽住岑韵摇摇欲坠的身子,转而看向接生婆,若真如此,就保住大人。
产婆听着裴烨没有波澜的声音,感觉心中一寒,她这大半辈子,接生过的产妇数不胜数,还从不从见过这般冷静的人,旁的男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不是威逼利诱的求着自己保住两人,就是犹豫不定的难以抉择,可是眼前的男人似乎连思考都没有,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可是他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啊产婆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归结于这个男人的冷酷无情,不过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瞬而已,里面还有更严峻的情况等着自己,忙的敛了思绪转身进房。
接下来的等待,是一场更大的煎熬,又一个时辰过去,产房依旧没有穿出消息,裴烨想了想,终究让人去请了容浅陵,虽然知道荣贵妃的死,一定给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可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裴烨已顾不得那许多。
等到后来,天光都大亮了,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在房内帮忙的阿竹率先出来,已为人母的女子,见到裴烨的时候,砰的一下跪到了地上,眼中泪水决堤。
裴烨伸手去扶她,低声道:阿竹,里面如何了?虽是如此问,心中却已大略预感到什么,产房里面安静的可怕,亦无婴儿哭声,只怕
公子,小公子没了,少夫人也阿竹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疼的厉害,自家公子这么好的人,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他,您快进去看看吧,少夫人她,产婆说少夫人快不行了,您去看看她吧!
裴烨万没想到,事情远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坏,他进门的时候,满屋子都是浓重的血腥味道,躺在床上的女子面白如纸,虚弱苍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一双杏眸布满了血丝,内里透着无尽的疲倦,却是固执的不愿闭上。
夫君你回来了殷亭素气若游丝的说,孩子呢?让我看看他!
裴烨心中抽痛,他要怎么说?那样残忍的事实裴烨沉默一瞬:他在睡觉呢,我抱给你看。
殷亭素微微点了点头,满眼期待的看着裴烨。
一旁老嬷嬷闻言,犹豫着上前,将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送到裴烨面前,低声的叹息:是个小公子呢!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和哀伤。
裴烨接过孩子,掀开盖在小孩脸上的锦被,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呼吸,那一刻,他觉得天是黑的,虽然之前就有这样的准备,可终究想着是一回事,亲眼见着的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眼前的孩子,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骨肉,那种切肤之痛,激的他眼前昏黑,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裴烨面上挤出一个笑容,继而一步一步的向着床边走去,正要弯身将小孩放到殷亭素身边的床上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烨下意识回头,却见容浅陵从门外跑进来。
容浅陵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药房做着什么,听到消息二话不说的赶过来,他一进门,首先在屋内扫了一圈,想是进来之前就听说了里面的情况,他直奔着裴烨怀中的婴孩而去,身手探了探孩子脉相,继而将左耳贴着小婴儿身上听了听,回身的时候,扫落了一桌的摆设,将孩子放上去。
子卿?裴烨显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容浅陵急促道:将孩子放上去,他还有救。
什么!裴烨一瞬间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置信。
容浅陵见他这模样,干脆直接从他手中接过小孩放到了桌上,裴烨眼睁睁的看着荣浅陵按压小孩脆弱的胸膛,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排明晃晃的银针,毫不犹豫的往孩子娇嫩的小身子上扎去,他想要出声阻止,又生生的忍住,
。
毕竟容浅陵的医术值得信赖,且此时也再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转身挡住床上殷停素投过来的视线,不让她看到这惊心的一幕。
第47章 容浅陵施救的这个过程并
容浅陵施救的这个过程并不漫长, 手法却让人心惊,裴烨觉得那针扎在孩子娇嫩的身上,恍如扎在自己的心间, 等到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他已然汗湿了衣襟。
幸好来的及时,也算你小子命大,容浅陵熟练的取下银针丢到一边,伸手拍了拍孩子软软的小屁股, 面上露出释怀的笑意,阿烨,还傻愣着作甚, 快过来看看他。
小孩此时已睁开了双眼,眸子里含着湿漉漉的泪水,肉嘟嘟的小脸因为哭泣而涨的通红,可是比之方才的死气沉沉, 却显得那么的生动可爱。
裴烨一步靠近桌边,想要伸手抱起他,即将触到的时候, 又停了下来: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 容浅陵点头, 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说, 你会抱吗,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了。
裴烨活了这么多年,自是不可能连如何抱孩子都不晓得,他小心的托着婴儿的后脑勺,将他抱了起来, 软而温暖的体温顺着接触的皮肤一路传到到四肢百骸,这种一秒地狱,一秒天堂的感触,简直让人激动的想哭,可仅是仅哭泣这般简单的动作,却有人做不出来。
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裴烨低头将脑袋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感受着婴儿鼻息间喷出的呼吸,稍稍平静的时候,就抱着他往床前走去。
殷亭素看到孩子的时候,眼角流下了湿润的泪水,其实起初产婆说孩子没保住,她是听见了的,可她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潜意识里一昧的逃避,方才听到孩子的哭声,那种心情真的难以言述,一句失而复得根本形容不出万分之一。
怎么哭了?裴烨抬手将殷亭素颊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拂到耳后,语气仿佛对待一个孩子般。
殷亭素摸了摸儿子娇嫩的脸蛋,双眼定定的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过了还一会儿,方才别开了视线。
夫君。殷亭素低声的唤着裴烨,然后不等他应声,就接着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裴烨从女子的眼中看到了眷恋和不舍,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此般的场合,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他心下一沉,不自觉的柔了声音:取名的事情不急你是不是累了,先睡一会儿吧,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让子卿给你看看。
就是啊,容浅陵老早就注意着殷亭素的面色的,这会让听裴烨提及,终于忍不住的冲了上来:阿烨你俩有什么话日后再说,现在先让我给弟妹把把脉。
裴烨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让出位子给容浅陵,却被床上的女子一把拽住了袖子,她的身子虚弱的厉害,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仿佛已经用掉了半身的气力,不要夫君,你等我说完求你!
那样哀伤而坚定的眼神,让裴烨无法拒绝,因而他又重新坐了下来。
殷亭素见状,分明的松了口气,抓着裴烨的手不支的松开,但瞧着他的视线却无一刻错落,然后又一次提起了方才的话题。
裴烨沉默了一瞬,说道:叫他修,你看可好?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名字,便依你也好。
是自修的修吗?殷亭素面上浮现了一抹浅淡的笑意,很好听呢,我记住了夫君,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若要,若要续弦的话,定要找个待他好的女子,他没有娘亲,万莫让人欺负了他去
你说的什么傻话,裴烨打断了她的话,眼中神色幽深,很明显的心情不好,你不会有事的,既然不放心,就好好的,将来自己看着他长大。
殷亭素平日里面对裴烨,总是含了三分怯意,此时对着裴烨他面覆寒霜的一张脸,却仍旧固执的说下去:我这身子自己比谁都清楚,夫君,我现在呼吸一下都疼坚持不了多久了,可可我并不遗憾,这三年以来,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开心的日子,谢谢谢你!
她说着话,最后再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婴儿,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终究归于寂灭。
容浅陵这一次没有再冲上去,女子身上那种油尽灯枯的气息,他身为一个从医多年的大夫,不可能看不出来,即便拼尽全力的救治,也不一定能医好对方,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重要的是,他这一刻即便堪堪将人救了下来,可是随之而来的病痛折磨,根本不是常人可以消受,何况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
殷亭素就这样走了,在满天飞雪的冬季,她说自己不遗憾,裴烨也猜不出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可是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只能继续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