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渡看起来, 是少女宛然的模样,不像会撒谎的, 一张脸写的都是天真纯白。
魏清越笑的更显了,他没说什么,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懒得拆穿,连句“那你语文怎么考的高分?”都没出口,而是往窗边一站, 给她指图书馆跟前的大树,说:
“现在看着不像个人了吧?”
江渡几乎要跳起来,这种试探的把戏,魏清越玩的熟稔行云流水般,那么闲话家常的口气,她装起傻来:
“什么?”
魏清越扭头看看她,她可不敢跟他对视,视线一接,眼神就开始躲躲闪闪,老眨眼睛,声音簌簌的。
男生偏着头,探究地打量她几眼,又是笑,笑的人毛毛的,江渡忽然发现这人怎么这么爱笑了,她站那儿,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不知该往前还是该转身,身体僵硬的不行,心里竭力盘算着,他要是不跟我说话了那我就走吧。
还真是,魏清越没再说什么了,他收回目光,伏在窗户那吹冷风。他头发修饰的好看,挺长的,比所有男生的都长,那一根根头发都像他的人一样。
“我先……”话刚出口,魏清越却又有事问她,“过年一个人吗?”
江渡愣了下,她不由望着他的脸:“我不知道,可能除夕会去表姨家,也可能留在老家,但后面我就能跟外婆外公一起过了。”
年不是只有除夕初一,年是个情绪概念,江渡含蓄强调自己不是一个人,他可不能觉得自己可怜,让人觉得自己可怜,要人怜悯,不好。
“你爸爸妈妈呢?”
女生的脸垮了几秒,她蹭了蹭鼻子,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跟着外婆外公住,没见过他们。”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外头天空布满暗沉沉的云,层次不明,一点太阳光都不给。
“你过年呢?”江渡决定也问一问他。
魏清越很平和地说:“老样子,弄点东西吃,打打游戏,看看书,不知道今年我妈会不会回来,我有爸妈的。”
弄点东西吃……这个形容难以形容,江渡猜,应该没有人给他做饭。
又是好一阵沉默。
她勉强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爸爸妈妈,比较惨?”
“我说了吗?”魏清越皱眉,“我没传达这个意思吧?但确实,跟正常人比惨了点。”
“我也是正常人,你看过《算命》吗?”江渡脸红红的,跟要纠正什么似的。
魏清越挑眉:“算命?”
“不是天桥下头那种,”江渡说,很快摇头,“也是吧,这个纪录片,讲的就是算命的人,眼睛看不到了,一只腿残疾,他叫历百程,名字起挺好。”
说到这,不确定魏清越乐不乐意听,江渡戛然而止。
魏清越等了几秒,疑惑地看看她,笑笑:“你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
“那好吧,”江渡那个慢吞吞的语气,好像是迫不得已才继续的一样,“算命的有群朋友,是乞丐,导演问算命的,这些人活着什么乐趣都没有,为什么还活着?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挺生气的,他说,这话说的,没乐趣就不活着呀,这话说的,太无情了。”
魏清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嗯”了声,有些微的笑意又从嘴角起来:“你看这种片子?”
他那表情,显然有些意外,他以为,女生们忙着看偶像剧。
“这个片子很好,那样一群人,也还都活的那么顽强,你不知道他穿的有多破烂,他……”江渡心头蓦地一酸,又狠狠压住,心想,我没爸爸妈妈而已,历百程才是生活的英雄,可没说出口,文绉绉的,怪不好意思,只好含糊收尾,“看了那个片子,我才知道有的人居然是那样活着,可都那样了,还很努力活着。”
魏清越一直那么微微笑着,笑的让江渡有点不高兴了,她很郁闷,她可不是那种打鸡血的励志,她很想再解释解释,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左右张望一番:“那,我先走了。”
她又是那种很害羞有点拘谨的样子,魏清越点点头:“不聊了?”
江渡暗暗深呼吸,她抿抿嘴,轻声说:“我该回家了。”
说完,装书的塑料袋被紧紧搂在胸前,她走的特别快,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跟魏清越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风噎着眼,冷气扼着喉咙,嘴角却情不自禁往上翘了又翘。
放寒假了。
这一次对话,够她回味整整一个假期了。
外公去灌了香肠,挂阳台上,家家户户都有,冷风吹过,香肠又干又硬,可跟米饭一块蒸了,一口咬下去,是香的是软的。或者,配上鲜蒜苗炒,又是另一种风味。江渡跟着外婆去菜市场买菜,临近年关,什么都涨价,但又不能不多备些。
鱼可以现选,外婆笑眯眯指着大盆里游来游去的鱼,说要这个,要那个。老板娘麻溜地捞起,拿刀背咣咣几下,砸得水渍四溅,江渡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想,难怪圣人说,君子远庖厨,看到这样杀生真的很残酷。可鱼吃蜉蝣,人吃万物,这是自然的规律……只希望鱼死的时候不要太痛苦……
“宝宝,想什么呢呀?”外婆亲昵地喊她,江渡回神,笑着摇摇头。
鱼买了好几条,一条当天现做,剩下的外公切块用葱姜蒜盐和料酒腌了,又挂阳台。这一下,阳台挂得琳琅满目。
一桌子饭,有荤有素,还有凉菜热汤,外婆用饭盒每样装一些,让江渡给对面的老奶奶送去。
对面的奶奶八十岁了,独居,老伴走的早,唯一的女儿在国外。江渡家和老人做很多年邻居了,老奶奶喜欢半敞着门,好像不怎么考虑安全问题,屋里,永远响着电视的声音。
江渡进去时,喊了声“翁奶奶”,老人在客厅安安静静坐着,在翻看相册。听到动静了,惯例问一句:“是江渡吗?”
“是我。”她走过去,把饭给放餐桌上,“外婆让我给您送的,您趁热吃。”
老人连忙起身道谢,不让她走,拿出个很漂亮的方盒,说是她女儿从美国寄回来的零食,江渡本意是不想要的,想起外婆的话,便接了过来。
“你外公在家吗?”老人有点不要好意思的样子,江渡一看,就明白原因,她主动问,“是不是您家里什么东西坏了?我让外公过来,他什么都能修。”
果然,是卫生间水龙头坏了,江渡跑去小区外五金店买了个一样型号的水龙头,告诉老人:“等我外公回来,给您换上就好了,别急。”
老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拉着江渡的手,说宝宝你想吃什么零食,到奶奶家来,一定不要见外。
她都忘记了,江渡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会贪一口吃的而总毫无顾忌地跑邻居家。
皮肤干枯,失去了弹性,那么清晰地覆在江渡的手上,那是苍老的感觉,无比真实。她出来时,回头看一眼,老人又安安静静坐在了原处,电视机放着狗血而漫长的家庭伦理剧,很吵。
但那已经是房间里唯一的生机了。
江渡不知怎的,为这一眼,突然间无比的难过。她又折回去,说:“翁奶奶,你刚才在看什么呀?”
老人的眼睛一亮,那一刻,好像被触及了什么机关,神采奕奕。
于是,江渡留在老人家里听她讲了足足半小时的相册故事。中途,外婆来找过她,冬天饭菜凉的快,可外婆看到那样一幕,又默默退了回去。
二十八这天,家里依然没什么动静。中午时分,外婆的手机响了,接通的那瞬间,下意识看了江渡一眼,江渡佯作不知,安心吃饭。后来,外婆人去了自己的卧室,只能听到隐约低沉的人声。
外公则跟江渡讲起自己小时候放牛的事,他嗓门洪亮,江渡怀疑,当外公讲话时,是不是半个小区都能听到。
每当回忆过去,外公脸上每条皱纹都无比生动,他说,小牛犊子最爱蹭老牛了,蹭个没完,老牛呢,就一个劲儿地舔小牛犊。后来,把牛犊子卖了,老牛淌眼泪淌个不停,大家都很稀奇。但稀奇归稀奇,该卖还得卖。
江渡扒拉着米饭,不吭声,外公讲的很忘我,最后一声长叹,说自己也成一头老牛喽,快没什么力气了。
“天天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爱听?”外婆从卧室里抱怨着出来,敲外公的碗,“快吃你的饭吧。”
说完,从桌子底下踢了老头子一脚,囫囵说:“囡囡说,中秋来过了年关就不来了,天气也不好,有大雪。”
“不来就不来,就那么回事,来一趟不够折腾的。”外公话虽这么说,可眼睛,却是不觉往阳台上看的,那里,挂着很多腊肉香肠,自己灌的才干净,这是外公的口头禅。
这是敏感话题,江渡非常懂事地起身,说:“锅里还有米饭吗?我再去盛点儿。”
她进了厨房,一抬头,才发现窗外的桂花树萧索。
这个除夕,她应该非常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去表姨家了,真的是这样吗?
天气预报很准,除夕夜,下了大雪。
外婆要把翁奶奶请到家里来,和他们一起看电视,可翁奶奶这次特别固执,死活不肯。
雪很大,整个世界有种温柔的宁静,有人窗影欢声笑语齐聚一堂,有人孑然一身独坐茫茫雪夜。春晚很热闹,江渡看累了去趟卫生间,她拉开窗户,一阵风雪铺面,清凉无比。
翁奶奶是一个人啊,她想。
那么,魏清越的妈妈回来了吗?
凌晨十二点刚过,扣扣群里此起彼伏着新年快乐,城市禁放炮竹,年味儿总缺点什么。
江渡在电视里主持人喊着倒计时为一的那一刻,在心里说,新年快乐。
和那些信一样,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唯有外面雪落不停,静静掩盖人间。
第22章 初一一大早,江渡是被铲……
初一一大早, 江渡是被铲雪的声音吵醒的,雪下一夜,门口小菜园全都给盖住了, 外公种的菜死了个精光。她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 戴上帽子,手套,刚打开门, 就被满世界的白晃了一下眼。
清理完雪后, 外公外婆带她去一个表舅姥爷家拜年,江渡在长辈眼里, 还是小孩子。进了门, 寒暄着坐下,理所当然地被问起成绩, 江渡永远是最有礼貌的客人,问一句,柔和地答一句。有小孩子过来打打闹闹,撞她身上, 或者拉扯她,她也不烦,跟小孩在一起玩的有板有眼。
等到初三, 江渡开始补数学,不得不说, 补习老师真敬业,年初三就给学生上课,集中在上午。补习班里,见到一些熟面孔,江渡平时跟人来往不多, 现在都在一个补习班,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而已。王京京在隔壁,两人下了学会跑附近店里喝一杯热饮。
“快烦死了,从初二开始,家里就一直来亲戚,”王京京一副炸毛表情,翻着白眼,“你不知道熊孩子有多可怕,爬我家沙发,硬要我的东西,我说给我妈听我妈还嫌我不懂事,说我那么大了,不知道让一个小孩子,太无语了!”
江渡宽和地笑笑,说:“也许,等长大就好了,小孩子就是很调皮的。”
“好个屁!”王京京不屑,“我不信小时候没规矩长大了自动变好。”
“可让小孩子安静确实很困难,谁都有成长的过程,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吗?我是说,三四岁那会儿。”
王京京还真被问住了,她摇摇头,不过很快明确表示她小时候肯定不是这么招人烦的那种。
“哎呀,你别这么圣母了。”
江渡脸一红:“我不是圣母,我是觉得,大部分小孩子好好引导能变好的。”
王京京二郎腿一翘:“对,那得是他们有一对正常的父母。”说着,苦笑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们怎么讨论起育儿知识了,你今年没回老家啊?”
“我外公这两天回去了。”
“好无聊啊!”王京京又开始感慨,“我本来打算初六约魏清越唱歌,约不动,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哎,你说高中什么时候能过完,我好想现在就去念大学,谈恋爱,想干嘛干嘛。”
仅仅一学期,王京京就觉得高中无比拖沓漫长,像没有尽头的铁轨。
江渡望着她,感受完全相反。她想考上好大学,这是必须的,但这个结果可以慢一点来,再慢一点,时间不要那么不舍昼夜地狂奔,她就可以跟某个人共处同一空间的光阴更多一分。
可是,王京京真的喜欢魏清越吗?江渡脑子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又很快压下去了。那么,自己是真的喜欢魏清越吗?是荷尔蒙作祟?还是糟糕平庸的青春期需要一点色彩?她不清楚,她只清楚,那些对视的慌乱,谨慎的张望,以及能说上两句话的万分欢喜。
“要不然,初六咱们去唱歌吧?”王京京提议,打断了江渡的思绪,她顿时明白,张晓蔷肯定没请她。本来,她还在纠结怎么问王京京,又担心张晓蔷其实请了王京京,但王京京可能以为没请自己而不好意思问她,那万一到时碰上,还挺尴尬……这下好了,她暗自松口气,不用纠结这个了。
“要不然,初八?初八我陪你,我初六得陪我外婆去庙里。”江渡不自然地撒了个谎。
王京京撇嘴:“你还烧香啊,那是封建迷信,我们家从不进庙。搞不懂那些人,三十晚上那天排长队等着去撞钟,贼冷的天,还下着雪,这是多想不开啊。”
江渡不烧香,不拜佛,她也不信这些东西。可老人去庙里,求个心安,她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只是笑笑,没跟王京京争辩什么。
等王京京的妈过来接她们时,王京京一会儿抱怨妈妈来太晚了,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想要个新耳机,她妈妈什么都答应。江渡坐在后排,看王京京脱了鞋一点坐相都没有地蜷在副驾驶玩她妈的手机,打游戏呢,一边嘎嘎大笑,一边骂人。
“你这孩子,又带口头语,都跟谁学的?”
“谁不说啊,我们同学带口头语的可多了呢,相当于助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