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同学在家无聊,晚上常蹿到学校去,隔着窗户偷看尚为民老师吃面条的样子,他们觉得很滑稽,回来后讲得绘声绘色极是精彩。听到这些,我和张天津、张北京蠢蠢欲动。一晚,张天津撂下饭碗来找我,说要去学校看老师吃面条,可我家还没做饭,我等不得了,一气之下饭也不屑吃了,跟他跑到学校去。
学校的大门关着,只是上面嵌着的小门没锁,虚掩着,我们悄悄摸进去,跟小偷差不多。来到窗前,隔着窗玻璃窥视尚为民老师。借着烛光,看到他在火红的碳炉上下面条,下的是炝锅面。他在锅里加入少许棉油,放入葱花,转身回到桌子前看报纸。
炉火熊熊燃烧着,尚为民老师看报纸入了迷,油锅里冒出缕缕青烟来,“嘭”的一声腾起了火焰,将他吓了一跳,扔掉了报纸。他起身跑到水桶边,舀了一舀子凉水站在远处撇入油锅里。“哧”一声撕裂性的巨响,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上空腾起阵阵青白色的烟雾。
老师端起炒锅,忿忿地将“油水”倒入泔水桶,仔细察看着炒锅。炒锅的底部已严重扭曲变形,纽结在一起,仿佛揉碎的锡纸,展开之后也难以复原了。“妈逼!”尚老师骂着。我们躲在窗外的阴影里窃笑着。他愤恨地向天空挥舞了几下拳头,重新切葱花、热油锅。
面条终于下好了,他捞出满满一大碗,舀满了汤,端到桌子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巴上的两撇小黑胡剧烈地抖动着,“哧溜哧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窗外都能听到。张天津在窗外“嘻嘻”地笑着:“这家伙简直是头猪!”我的口水却在嘴巴里打着转,双手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
我多么想跑到屋子里,对着尚老师打个漂亮的少先队队礼,请求他:“尚老师,我是少先队员,给我吃碗面条好吗?”但我没敢动。长这么大几乎没吃过炝锅面的我,隔着窗玻璃,已想像着自己吃到了美味的面条,吃完满满的一大碗后,正打着饱嗝回味无穷。
尚老师一连吃了三大碗,又喝了一碗面条油汤才美美地直起腰,向天空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当我还沉浸在烫热清香的面条从我口腔滑入的想像中时,张天津悄悄捅了我一指,我清醒过来,踮着脚尖跟着他逃离了学校。从同学们的经验得知,此时的尚老师马上就要出来尿尿了。
学校在村子最南边,水井却在村子最北边,两者相距一千米,所以吃水很成问题。尚为民是位老师,但并未尊贵到有人替他挑水的地步。所以,他既是老师,也是挑夫。不过,尚老师从未把自己当作我们村民中的一员,绝不能与我们为伍随便出现在早上的挑水大军里。
所以,尚老师必须早起。每天天不亮,老师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挑着扁担,担着两只空桶去“遥远”的井台打水。回来后,再次滚进被窝里,来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从没见他打过水呀!”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曾几何时,大家甚至以为尚为民是位道法高深的隐者,身边自有无所不能的狐仙供他差谴。
正因为这样,他打回的每一滴水,都很珍贵。
仲春季节,阳气蒸腾,阳光掠夺着万物的每一滴水分。我们小孩子,通常吃过早饭水都顾不得喝几口便冲向学校了,在枯燥的教室里乖乖地呆满四节课,在课间又要疯狂地打闹,常常汗流浃背。所以,我们渴啊,渴到嗓子冒烟,倘若面前摆着一桶不知名的液体,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天大课间,我和张天津在院子里疯狂地追逐着,两个人浑身像被洗过一样,焦渴让我们痛苦难耐,而我们都没有捎水。父母们普遍没这个意识,我们也懒得要求。最后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张天津拉着我的肩膀说:“走,咱们去尚老师办公室里喝水。”
“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还没等我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张天津已经拉我来到尚老师办公室的门口。“没人!”张天津向里面张望着。然后我们分别向四周望望,的确没人!张天津一脚跨进办公室,迅速抓起舀子从水桶里舀出清水贪婪地喝起来,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清凉的水流进他肚子里的“汩汩”声。
我看着他,好像看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入一片生长着萎蔫禾苗的农田,我盼望他赶快喝完并放下舀子,然后我再冲进去……
“妈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一个人影撞开我,把我挤到门边向办公室里冲去,接着,那个人影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向触在张天津嘴边的铁舀子,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舀子仿佛鹞子翻身,“唰”一下升上了屋顶,随着“当”一声撞击,失去了上冲速度的舀子直坠到地面。张天津被吓傻了。
尚为民俯身去捡取落在地上的舀子。
张天津猛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舀子和尚老师,在老师尚未起身的刹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办公室向教室奔去。我紧随其后。
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两个惊魂甫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老师出现在教室口来堵截我们。我们幼小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灾难。暴怒之下的他,会不会像踢那只舀子一样,把我们也踢到房顶上去。但是尚老师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顾心疼他被踢扁的舀子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尚老师暴怒的吼骂声。“谁再来偷喝我的水,我砸断谁的腿!……”
尚老师在学校里比较孤僻高傲,不愿意与人为伍。我猜,或许他觉得其他人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过,后来他跟张朋君成了朋友,一个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尚为民,看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人们突然看到尚为民跟张朋君并排在学校里走着,谈笑风生。张朋君左腿有残疾,似乎短一些,走起来总是向左拐。而尚为民右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总是向右拐。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起来很协调的样子。
一下子,关于高傲孤僻的尚为民为何交到了乳臭未干的张朋君这位小学生朋友,人们似乎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