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贵心里一惊,转头问道:“你们认识邹小雪啊?”
一个女孩说:“我们是邻居。”
皮贵问:“她病得重吗?”
女孩说:“可能两三天起不了床吧。你是谁?怎么也知道小雪?”
皮贵支吾了两声,看见两个女孩都直视着他,只得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
女孩问:“你来这里等着见她吗?”
皮贵慌了神,连声说:“没……没,我只是路过这里。”
吃完面条,皮贵走出店后没在街边停留。既然小雪出不了门,他也不用再等了。况且,那两个女孩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像是在审视他似的,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回到殡仪馆,他正准备在宿舍里睡上一觉,秃主任推门进来说道:“皮蛋,你这几天像掉了魂似的,又到哪儿去了?”
皮贵说:“进城买点东西,不行吗?”
秃主任并不和他争辩,只是说:“这几天你的工作重啊,有一个车祸死者,撞得很惨,家属等着看遗容,你得赶快给他做做。”
皮贵“嗯”了一声后说:“我困了,睡上一觉后再做吧。”
秃主任退了出去。在这里,凡是难度较大的整容,还非得皮贵不可,他要睡一会儿,也只得由着他了。
下午四点,皮贵在整容间的停尸台上看到了这个死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条腿断了,面部尤惨,一只耳朵快要掉下来了,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缝合。
家属已送了一套丧衣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皮贵拿起剪刀,先剪除死者身上的衣物。死者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腿部上下有好几个装有拉链的裤兜,让人还能感觉到其生前的彪悍。皮贵在剪除这条牛仔裤时,从一个裤兜里突然掉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
皮贵大惊,这是什么意思?小雪疯了吗?就算真是这样,入院治疗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方案”?
皮贵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是什么人?从挂在他胸前的标识牌看,只知道他名叫吴且泥,男,三十一岁,死亡原因是车祸,在这里的冷柜号是第39号。除此之外,再无死者的任何信息可寻。
皮贵想到几天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会来很多死者亲属,他得想法子探听到死者的身份,再从中发现这张字条的真相。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3
出城几十里处有座小山,山不算高,有寺庙坐落其间,叫灵慧寺。寺里有三重佛殿,侧面有二十多间厢房,本是为前来进香的居士暂住准备的,后来有游客找到这里,也就用这些厢房为游客提供住宿。
时近黄昏,妙玄和尚正在清扫寺院门外的空地,忽有一女子拾级而上,走近后问他道:“师傅,在哪里登记住宿?”和尚望了一眼这女子,面容清秀,但眉间有愁云,想来是到此求佛许愿的,便说:“施主要留宿跟我来就是。”
妙玄和尚兼做这里的住宿登记。他望了一眼女子递过来的身份证,将登记簿放在窗台上,写下了“邹小雪,女,1986年11月出生”这行字,然后说:“我领你去厢房。”去厢房要经过长而曲折的廊道,人走在这里,架空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空气里有山中腐叶的气味和殿堂那边飘过来的香火味。
小雪来这里,是魏阿姨的建议。她说:“你夜里老是叫,怕是有邪气缠身。去灵慧寺住几天,菩萨会保佑你的。”魏阿姨是个居士,在小雪家很多年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对魏阿姨的提议,小雪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恰在此时舅舅打来电话说,要小雪在国内多留一些日子,因为家中正为她妈妈申请保外就医。本来刑期就只有五年,而她妈妈身患多种疾病,保外就医还是大有希望的。
这样一来,小雪决定去山上住几天透透气。她在午后出了门,在大院里埋着头走路,但还是感到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她感到胸口闷得慌,走出大门后,便在街边的小贩处买了一个雪糕,然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走在幽深的廊道上,小雪问和尚:“这里住了多少客人?”和尚说:“今天不是周末,天气又阴,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客人了。”
小雪突然觉得背上发冷:“那这边厢房,今晚就住我一个人了?”
和尚说:“还有几个长住这里的居士婆婆。”
小雪进了房间,感到很潮。试了试卫生间里的淋浴器,喷头也有些坏,出水总是不太顺畅。更糟的是,房间太小,除了一张床和床头柜,人在里面几乎就没有活动的余地。她走出屋来,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狭长的天井。天井周围都是房间,黄昏的天光照进来,映得天井地上的青苔绿幽幽的。
很快,她发现隔壁房间很大,而且没住人,从没拉窗帘的木格窗望进去,是一间客厅,摆着气派的沙发和茶几。客厅侧面有两道房门,想来分别是卧室和卫生间了。小雪决定去找和尚谈谈,看能否换到隔壁房间去住。
佛堂那边的廊下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妙玄和尚对小雪说:“不行啊,你说的那间房是别人长年订住的。”小雪说:“长年订住?可现在没住人嘛。”和尚说:“是啊,那房两年多都没住人了。可别人给我钱长期订下的,我们也不便另用。”小雪愤愤地说:“什么人这样霸道?”和尚便翻开登记簿,指着一页给她看。那上面写着“李祥,男,1965年4月出生”,备注栏里写着“16号房,长期订住”。
小雪大吃一惊,心怦怦直跳,什么话也没说便掉头离去。
回到房间,小雪关上门,坐在床边发呆。李祥是她爸爸生前的司机,他长年订下这房做什么呢?
正在这时,小雪听见和尚又领着客人到这边来了。她出门去看,来人是一对男女,女孩和她年龄相仿,男的将近三十岁的样子。和尚给他们开了天井对面的两个房间。小雪听见他们说话时,女孩叫那男的“哥哥”,看来是两兄妹了。
有了新客人来,增加了这里的人气,小雪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不一会儿,那女孩来到小雪的门边,学着和尚的口气说:“施主,佛堂那边有斋饭,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吃吗?”
这女孩真逗。小雪心里一轻松,便说:“行,我们走吧。”
斋饭虽然清淡,却健康环保,白米饭加萝卜、白菜、南瓜等。小雪吃了回国后最饱的一顿饭。三位施主也互相认识了。那对兄妹,妹妹叫胡柳,哥哥叫胡刚。胡刚在美国一所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并已加入美国籍。这次回国后应酬很多,有些累了,妹妹便带他来这里清静两天。这对兄妹的父母均已去世,因而兄妹情义甚浓。
饭后,胡柳提议去外面走走,三人便出了寺院。院门外是一小片在山崖上平整出的空地,侧面建有长廊。三人走走停停,最后在廊中坐下。天已黑了,罩了一整天的阴云也已散去,天上有星星不断地跳出来,很亮。
许多天来,这是小雪第一次毫无顾虑地和人交往、说话。自回国后一下飞机,法院的人在机场接到她后,她就处在极度的紧张焦虑之中。回家后唯一一次外出是去和临刑前的爸爸告别,接送她的也是法院的警车。接下来,她掉入深渊和梦魇之中,清醒时也不敢出门。她害怕见到任何人,更不敢想象怎样和别人说话。而此刻,她如释重负。她的身份是从城里来此休闲的一个普通女孩,是一位施主、一个游客。阿弥陀佛,做一个普通人真是件幸福而又安宁的事情。
星星越来越亮,崖下的树丛有闪闪烁烁的绿,偶尔有夜鸟的叫声。胡柳说:“这世上,好像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她哥哥说:“准确地讲,连我们三个人也没有。我们和这山崖,和树间的风,和星星,都是一种生灵,好像存在,实际又不存在。”胡柳说:“哥哥,你又摆玄谈了,我听不懂。”
胡刚的身材高大,五官刚毅,很有男子气概,没想到他心里还有如此悠远之气,到底是研究学问的人。小雪对胡柳说:“你哥哥讲得对,佛家的宇宙观就是一个「空」字,「空」是「有」的真实存在形式,所以「空」和「有」、存在和不存在是一回事。”
胡柳眨巴着眼睛,听得更迷糊了。胡刚问:“小雪,你是学什么的?”
小雪犹豫了一下,考虑着能不能说出自己是德国某大学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但胡刚正等着她的回答,慌乱中便说道:“我是学工科的,只是喜欢看闲书而已,哲学什么的都看。”
回到房间时夜已深了,小雪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有了微笑。谈世界谈宇宙是她自小的兴趣,而在当下的处境中,有合适的聊伴谈谈这些,让她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小雪第一次对存在发生迷惑,是在六岁那年。那天晚上,她发现爸爸妈妈在一起说话,显得有些神秘,便装着在屋角玩玩具,耳朵却听着他们的交谈。妈妈说:“我还是去医院做了吧。你作为局长,再生个儿子是要受罚的。”爸爸说:“我已想好对策了,找人在医院开个证明,说小雪有心脏病,随时有死掉的可能。这种情况再生一个,政策是允许的。”
小雪听到这里,心里害怕极了。她跑到房外,看见满天的星斗便哭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随时会死掉”的人。那天晚上星星也哭了,是她在泪水中看见的。接下来,她可能会出生的弟弟流产了,医生说妈妈不能再生育。她作为父母的独生女儿将继续存在下去。出国前,爸爸要她去美国学经济,她偏要去德国学哲学。爸爸生气,骂她没出息,她高兴。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以来就喜欢做和爸爸意见相反的事。再后来,她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和六岁那年的事有关。她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尤其是生离死别时的那一次见面,看见泪流满面的爸爸,她也想说一声“对不起”,但话没出口就晕倒了。
今夜,小雪睡在这寺院的厢房里,爸爸已经走远了,她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她就这样睡着了,脸颊上的泪水慢慢淌到脖颈处,像这漆黑的夜一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