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默不作声翻身下马,也帮着上去处置尸首。他小心翼翼将其中一位老人家的衣裳整理好之时,却忽然间发觉身旁那具被斗篷蒙了脸的尸体上,因着衣裳在挣扎中散乱开来,前襟大开,竟露出了一样他极其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个官窑白瓷碗。用带子严严实实地装了,被护的极好,里头的东西已然辨不出是什么,此刻洒了大半,像是何种吃食。
不知为何,他竟不由自主连手也颤抖起来。
那个碗上,赫然印着贾家惯用的牡丹纹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意外不想说话,顶锅盖逃走~
第90章 生机勃勃
这一瞬间, 宝玉脑内都变为了一片空白, 似乎这呼啸的、带着些寒意的风一路吹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将他所有残余的念想卷了个干干净净。他木呆呆站在原地,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人, 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护国公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不觉蹙了下眉, 大步跨过人群向他走来, 揽住了他的肩膀, “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没, 没什么。”
宝玉强笑了下,只觉得胸腔内心跳声如擂鼓。这纹路虽眼熟, 可亦不止有贾府一家使用, 说不定是旁人呢?
他明明知晓这样想不太妥当,却仍然下意识地这样安慰着自己。随即拂开了国公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舔了下唇,咽了口唾沫, 这才小心翼翼蹲下身去, 一点点将那人面上的斗篷缓缓揭开了。
当这个人沾了黑灰的面容一点点暴露在他面前时, 宝玉耳中只剩下了彻骨而喧嚣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像是从胸腔中一层层卷荡而起的,逐渐洗劫了他的四肢五骸,将他体内的魂魄悉数吸了去, 只留下了一具空落落的尸体于原处。
“这人看着似乎有些面熟,”国公爷蹙眉道,“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记忆向来极好, 因而于脑中略一搜寻,便寻出了一个答案,登时知晓了宝玉眼下这般情状究竟出于何故,只从身后一把将他的眼睛蒙住了:“不要看,不要看......”
随即,于他结识宝玉之后的第一次,他觉察到眼睫处有什么润湿的东西沾湿了他的手。
“爷,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允许我一直陪在爷身边——”
“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了。
在这之前,宝玉尚且不知晓,这世间,不过一次擦肩而过,之后便可能是永远的阴阳两隔。
在这之后的宝玉近乎失魂落魄,他从不与人言,只寻了片荒地,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练武,茶不思,饭不想。不过几日,人便眼见着消瘦下去。
军中兵士看着着实忧心,那些个曾跟着宝玉出生入死的更是挂心不已,每每说起小花大人,都是满面忧色。可他们谁也劝不来宝玉,只得看着他这般一日日嗟磨自己,一下下发恨似的练着刀,像是要将立于自己面前的树木劈成两半。
他们也曾去寻过护国公,可国公爷只是于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眼睛发红的人,低低道:“让他去吧。”
李阵登时不满:“怎能让贾虎贲这般折磨自己?若是国公爷无法,我自会——”
“无用的,”国公爷截断了他的话,“我结识宝玉,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虽性情温和,可最重情谊,最看重身边人。若不令他发泄出来,日后,他迟早亦会爆发的。”
李阵急道:“可是这样......”
“待那人头七之日,宝玉自会回来的,”国公爷眸中神思一敛,道,“你且放心。”
宝玉整整守了那具尸首七日。他练武之时,尸首便被扶着坐于树下,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崭新的衣物,乌黑的长发被洗过了,柔密地一路垂到地上,像是铺散开来的绸缎。宝玉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不教任何野兽靠近,连只鸟亦不许落到他身上去。
直到头七之时,他方才通红着眼眶抱着那人,一点点将他放进乌木做的棺椁中去。
那只碗亦被拿了过来,因着上头裹得很紧的布悉数被拆开了,里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也彻底暴露出来,散发着一种搀着腐败气息的甜香,一时间,竟引来了不少闹嚷嚷的蜜蜂。有一兵士本默不作声于一旁看着,看到此幕,终于恍然大悟:“对了,那个是酥酪!”
“什么?”李阵皱眉。
“酥酪!”那个小兵喊道,“就是用糖蒸叠出来的那个,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呢,我也就在我那舅父那里吃到过一次,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来着......”
他说罢,又狐疑地蹲下身去端详那碗:“只是这里头的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早便腐坏了,怎么还被带着——”
他话音未落,原本端详着的东西却被人一把端走了。小兵诧异地抬起头来,尚且来不及出声询问,便见小花大人一把将那碗搂入了怀中,前所未有地失声大哭起来。
哪怕是当日身陷险境、朝不保夕,他也从不曾见着小花大人这般模样过。泪珠滚滚的向下坠落,宝玉死死地搂着那东西,哭的眼眶通红,几乎不曾昏厥过去。
小兵讷讷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愧疚地低声问:“我莫不是说错什么了?”
李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终究是不曾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