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小太监四喜动作急了些,终究还是露出许多破绽。
崔容素来谨慎,从一开始就对四喜的身份有所怀疑。
他太了解杨进了,后者做事习惯滴水不漏,若真的在宫中给自己留下什么人,绝不会一字不提。
退一步讲,就算宫里真有这么个人,以杨进护短的性子,也不可能吩咐这人将崔容卷入如此危险的事件中。
崔容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员,就算拿到了四喜所说的“物证”,他难道敢亮出来?那是明摆着告诉承乾帝,崔容已经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于是他断定,所谓的“物证”,根本是一个陷阱。想必布局之人是要将他也拉入局中。
崔容索性将计就计,装作上当的模样给对方传了时间地点,还特意留出几日让他们布置。
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刑部夜间的行动不仅坐实了崔容的推断,也暴露出一些重大的信息。
——刑部已经站在了布局人的队伍里。
此外,崔容还猜想百花楼被捕的那两人身上应该有一些对布局人真正的目标,也就是二皇子不利的东西。
没有他这个“人证”,此局十有八九成不了大气候,但将水搅浑却绰绰有余。往后布局之人可进可退,亦是一盘妙棋。
这么看来,崔容不过是起来锦上添花的作用,有没有倒也不怎么要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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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人犯在刑部没呆多久就被送入宫中,由承乾帝亲自审理。
这件事被捂得很紧,除了承乾帝自己和他身边的李德宝,没有人知道结果到底如何。
承乾帝坐在椅子上,满面阴云。
那两名人犯被人割了舌头,又不识字,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们身上的东西虽然牵扯到杨时,但由于太过明显,却也不能因此定论是栽赃陷害还是一出苦肉计。
至于订雅间的客人,百花楼的老板娘说是个小乞丐,想来正主儿也把自己深深藏起来了。
这件事的手法很粗糙,简直称得上简单粗暴。但越是如此,留下的证据和线索就越少,若想知道谁是背后的鬼,必须继续深挖。
若在前几年,承乾帝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但他到底老了,已经失去穷追不舍的劲头儿,甚至还有些害怕看到事情的真相。
——背后的鬼,左右不过是他的儿子之一。
承乾帝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日,不得不承认他的儿子们在明争暗斗中成长了很多,甚至连他也看不透了。
他继承帝位的过程十分艰难,因此对儿子们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段,甚至还在暗中纵容。
但如今,他忽然对这种事生出几分厌烦的情绪,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
虽说巫蛊术是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杨进正为江山征战、生死一线之际,竟然还有人以他为饵,简直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想起这个一向低调本分的儿子,承乾帝平静下来,心里难得生出一点柔软的情愫。
他心中忽然涌出一个想法,但随即又觉得有些草率,有几分拿捏不准。承乾帝吸了口气,将这番思量深深埋在心底,不露任何端倪。
随后承乾帝他下密旨封了几个该封之口,巫蛊事件就算悄悄揭了过去。然而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就此消失,帝王之心已经不可避免地因此发生了倾斜。
这种倾斜暂时是很微不可察的,有朝一日却将左右着时局的变化。
第六十五章、 意外
夜里的长安城,虽不比白日里热闹,但平康坊内,照样处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景象。
仙客居位于平康坊最繁华的街上,崔容几人随张仪入了门,便不由被里面的景象镇住了。
从外面看不过门楼气派些,入内崔容才知别有洞天。
仙客居背靠一人工开凿的湖泊,湖上荷叶田田,煞是好看。眼下时节不对,若再早上两个月,想必又是一番“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妙景象。
湖边有几个小码头,停着数艘小船,而湖面上已有数十艘船悠然泛舟。
每艘船头都点着颜色各异的宫灯,如宝石般在夜色中的湖面上闪着点点璀璨的光。
崔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张仪便解释这些小船便是供客人游玩聚会所用,同一般酒楼的包间一个作用。
末了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寻常要等仙客居的游船,至少要提前三个月预订。不过我是常客,多少有些方便之处。”
众人都知他与“食”之一字上有些执着,相互对视着了然一笑。
不过他的话却不假,仙客居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每日宾客盈门,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就连前一世的崔容,也数次听闻大名,只是从不曾来过。
据说,仙客居是百年前某位小侯爷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创立的,最初只做策划宴会的生意;到近几十年才变为酒楼。
因为小侯爷留下的许多秘而不宣的菜谱,仙客居的酒菜既别致又可口,是别家吃不到的。
众人一边说着,在美貌婢女的带领下上了船。只见船上陈设简洁雅致,处处显出脱俗的品味,于是赞不绝口。
等落了座,崔容又问张仪:“怎么不见玉堂兄?”
张仪道:“他告了假,说是要把家中弟妹接到长安来,还托我寻了一处宅子。”
看来玉堂进了翰林院之后,境况大有改善。
这也难怪,翰林院向来被认为是清贵无比的所在,就连大周朝内阁宰相,都有大约一半是出身翰林。因此翰林院的官员十分受天下读书人的追捧,一字一画都能卖到惊人的价钱。
众人便顺着这话题感慨了两句,菜就上了。
木樨银鱼鲊、清炸鹌鹑、檀扇鸭掌、荷包蟹肉、清炒鳝丝、炸玉兰等数样,无一不是仙客居的招牌菜品;小点有广寒糕和神仙富贵饼,主食便是荷叶羹。
此外,还有仙客居自酿的翠涛酒,清香扑鼻,甘冽非常。就连不懂酒的崔容,也觉出此酒的妙处来,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众人正开怀畅饮,忽然见有船靠近,船头立了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待两船的船头几乎靠在一起的时候,那女子盈盈一笑,屈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崔公子,我家公子请你过船一叙。”
崔容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你家公子是何人?”
“我家公子姓谢。”那女子说。
崔容闻言,心中了然——平国公府上不就姓谢?
来人想必是平国公府的哪位公子,因为两家的微妙关系,崔容不得推辞,只好返身同朋友解释了几句,便上了那艘船。
艄公双桨划开湖面,水波悠悠荡开,那艘船又慢慢远离,驶向湖心处。
湖心处有一艘十分豪华的大船,崔容在那少女的带领下进了船舱,中央坐着的白衣公子一抬头,他便着实惊住了。
这人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假凤虚凰、女扮男装!
既然姓谢,她的身份便也呼之欲出——恐怕正是和崔容有婚约的那位谢清婉姑娘。
谢清婉生得眉清目秀,举止间不见小女儿的娇羞,反而颇有几分英气勃勃。
她见崔容一副吃惊到极点的模样,无声地笑了笑,从容地指了指对面的软榻:“崔公子,请坐。”
崔容勉强回神,依言坐下。
谁知谢清婉对那名鹅黄衣裙的少女点点头,后者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关上了舱门。
船舱里便只剩下崔容和谢清婉两人。
时人虽不像后世那般严守男女大防,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有些不妥。
崔容瞬间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起身想要离开。
谢清婉出声拦住了他:“崔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有些话必须和你说一说罢了。”
她神态一派光风霁月,似乎扮了男装与年轻男子在船上私会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容,仿佛觉得他这般紧张十分有趣。
被一名女子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崔容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他索性又坐回去:“不知谢小姐有何事必须不顾声誉私下会面?而且,谢小姐如何知道我在那艘船上?”
在他说到“声誉”二字的时候,谢清婉露出一个满不在乎地笑容,直接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仙客居便是我的产业之一。”
早在张仪定位子的时候,谢清婉就知道崔容回来,因此提前现身等候。
崔容此时才想起,他面前这位并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而是掌管着平国公府大半产业的人物。
这么想来,她大概对于扮成男子并不陌生,毕竟如此庞大的产业,可不是稳坐宫中喝茶绣花就能握在手中的。
这样一个人,却冒着风险要与他面谈,想来确实有要紧之事。
思及此处,他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谢小姐有事便直说吧。”
谢清婉又笑了笑:“我一向喜欢开门见山,那就直说了吧。我你我二人成亲之后,我名下的产业可以分于崔公子一成,条件是你不得干涉我的任何事,我也不会干涉你。”
言下之意,是要和崔容只做名义上的夫妻。
崔容没料到谢清婉说了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惊讶的同时心底却有些佩服。
他本来就不想成亲,但却无法违抗圣旨。如果能这样解决,那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谢清婉看他半晌不语,身体向前倾了倾,用充满诱惑的语调说:“崔公子不要小看了这一成,一年下来也是数十万两的进账。你若同意……就把这份文书签了吧。”
崔容乍听得这个数字,也吓了一跳,平国公府的产业竟然如此之巨,简直富可敌国。
再想想谢清婉幼年就被接入宫中抚养,估计可能也不全然是因为太后喜爱的缘故。
于是他笑了笑:“谢小姐也太小看我了,你如此打算,于我也是好事。银钱却是不必了。”
说罢,提笔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还掏出私印盖了上去。
“崔公子倒是爽快。”谢清婉一愣,身体向后靠去,对着崔容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回的笑容终于深入眼底,看上去比先前活泛许多。
她没有追问崔容原因,只举起手中酒杯:“既然如此,我们合作愉快。”
崔容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谢清婉行了个礼,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谢清婉扬声吩咐侍女将崔容送了回去,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个人倒蛮有趣……”
崔容一回到原先的船上,张仪就问他何事。他自然不好将方才达成的约定悉数托出,只含糊说见了一位朋友。
张仪还犹自说:“你那朋友是何方神圣,湖心的船,连我都很少见人订下。”
崔容笑而不语,他也就知趣地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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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清婉有了君子之约,崔容对这门亲事终于没有原先那般排斥。
眼看着到了中秋佳节,他少不得也要去平国公府拜访一番。
平国公很是重视自己这位孙女,亲自见了崔容一面。他与崔容交谈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最后闭上眼睛道:“你很好,清婉交给你,我这老头子也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