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身宽体大,一身劲装全不像一个文臣应有的仪态,但却让一干人等只能在心中腹诽。他年纪看来五十上下,其身边围着的数人,除了一个年轻的看似子侄辈外,还有一位老者,似乎是幕僚般人物,其余人等倒都像是武夫出身,恐怕都是此人的护卫家丁。
“没想到经略相公竟然亲自来了。”王星平说得言不由衷,倒像是早料到了一般。
熊廷弼不以为意,“你不会嫌老夫来得太快就好。”
“岂敢。”王星平口不对心地笑道。
“岂不岂敢老夫倒也无所谓,倒是你这兵练得……”他向来直来直去,刚一上任便先想着要将京师附近军队的底给摸上一遍,要知道杨镐兵败这军队的战力也是问题之一,手中没有一支靠得住的战力他也不会贸然去辽东和建奴叫板,算上出发的时间竟是刚一上任便出来巡视了。
其实王星平对自己的训练方法并不怀疑,但听了这话还是有些疑问。“怎么?相公觉得我这兵练得有什么不妥么?”
“太费银子了些。”想了片刻熊廷弼砸了咂嘴才冒出这么一句,他最早是武举出身,在文臣任上又经历过亲民官、台官和学官,赋闲之后更是在江夏督修了数年水利,可以说大明基层的各种弊端他都一一见识过,于一个钱字上颇为敏感,到这练兵一途也看得最是透彻。
王星平也不隐瞒,“这还是靠了徐相公和张相公支持,不然我哪里能够支撑。”
耶稣会倒是出了钱,这张鹤鸣的银子却从没见过,在贵州买粮那次还占了他不少便宜,但这却并不妨碍王星平私下里扯大旗作虎皮。
若王星平方才对他所言不假,这区区数百人所耗银钱居然比养四千战兵也不差多少的样子,不仅每日出两操,而且单看体格和操练强度这些新兵的伙食也都非常不错的样子,熊廷弼家道清贫,族中出挑的同辈极少,是以年少时长辈们对他都是竭诚供应,参加武举的经历使他很小便明白了穷文富武的道理。没有充足的营养保障,是练不成一个结实体魄的。而比起训练上的投入,这些军汉的饷银倒是不比寻常军队多的样子。
听徐光启的奏疏中说王星平这里的兵源多是周边募来的纤夫,还有一些流亡和溃兵,当然徐相公本人也并不会说得太细,就如这逃亡盐丁总还是犯着些朝廷忌讳的。
而眼中所见以及王星平所言,这段时间以来这些新兵就只做了两件事情,队列和跑步。
只有那些从辽东逃回来的两百浙兵因为新到不久还是按照他们以往的方式操练着传统的鸳鸯阵,但熊廷弼只从精神上来看却反倒不如那些纤夫和盐丁了。
这样的混乱组合王星平全不在意,反倒高兴得很,毕竟军队中的派系稍微多些对他的绝对权威倒是一桩好事,贵州那里纵然和王忠德是那等关系,他照样还是要把丁得水他们招进队伍就是这个道理。有些意外的是从辽东走海路逃回的溃军除了浙军之外,还有十来个朝鲜溃兵和两名建州当地的向导,另还有刘綎的几个家丁,而带着这些人跨海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星平的老熟人——当初跟随援辽守备彭天翔出关的那位备倭把总周翼明,在临清时有过一番交集的。
周翼明部本来是跟随彭天翔的老营一起北上,结果过了榆关后因为进兵迟缓彭天翔便被杨镐治罪下狱,彭部也被借机与其他援辽军一同编入了刘綎的南路军中,大军出宽甸后本来一路攻城掠寨,结果没过几日便与朝鲜军一起在赫图阿拉附近的阿布达里岗遭到了已经收拾完杜松部的八旗精锐诱伏,四千浙兵最后只能被围在一座土山上结阵自保,但也只不到半日便被鞑子杀了个干净。
周翼明所部两百余人正是有了之前王尊德调拨的马匹得以担任斥候队的任务,这才因为有马跑得快没有全部折在南路,费尽了百般解数好容易逃回宽奠堡。但当时朝鲜溃军也紧随而至,宽奠堡本就不大,加之杜松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一时间边墙之外已是风声鹤泣,数日之间,更南边的大奠、永奠、长奠三堡军民也都逃亡了不少。
那十余名朝鲜兵本是朝鲜援辽的左营将军金应河部下,金应河力战而死,都元帅姜弘立却帅众投降了建奴。主将战死,他们也明白回到朝鲜多半不会有太好下场,姜弘立若是回到朝鲜多半还要让他们这些非嫡系的背锅,又不愿一同投降鞑子,于是干脆也都跟着周翼明部一路转进。至于那两名当地向导则是同样参与围剿后金的叶赫部商人,也是年前才专门被从开原派往宽甸协助刘部的。海西女真叶赫部此番派出兵万人配合北路明军围剿努尔哈赤,若是真的败了,以后难免被建州报复,两位向导焦虑之下也糊里糊涂的跟着周翼明跑了一路。
周部逃出生天之后,本想先去找彭天翔,但彭天翔此时在沈阳还自身难保,加之此番丧师失地,西归的道路似乎也变得极为凶险,随时有遭遇后金八旗主力截杀的可能。无奈之下狠下决心,带着人马沿鸭绿江一路往南先出了边墙,赶到镇江堡后好歹寻到几艘民船回了天津。
他们本是打算来投天津游击戚金,却不想戚金早半个月已经调去了真定,还好当时王星平正在天津碰巧遇上了进城打探消息的周翼明,这两百多浙军袍泽才在他一番劝诱下到了此地容身。
至于刘綎的那几个家丁则是因为感了风寒之前一直在宽奠堡养病,结果病一好,刘綎却战死了。这几个人中领头的便自作主张也一路撤往镇江堡,与周翼明坐了同一批船过海,说起这几人倒是让王星平很有兴趣,刘綎征战半生,家丁更是网络了不少异邦土兵,这次来投的便是四川、缅甸和暹罗的都有,他们愿意跟着王星平却是因为可以去贵州,好歹可以回到西南,这中间只一个日本浪人,虽不太情愿但也只得随了大流。
一个武官模样的男子此时正看军汉们操练出神,被熊廷弼在旁打断,“子显可是看出了什么名堂?”
那男子闻言想了一想,淡然道,“这练的是火器营吧?”
王星平猛然间被那男子说破了心思,讶然之余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毕竟只从队列训练便能看出他的真实意图,这眼光自不简单。
熊廷弼看王星平样子颇觉好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猜的,原本官军的优势便在火器,不然京营中怎么神机营能占了十之六七,你的《论持久战》不也说辽东要步步为营,自然首重火器,只是看你这队列是想用火器野地浪战?”
王星平听到这话,反倒更觉亲切,毕竟熊廷弼不仅看出了自己训练科目的用意,且还并未觉得荒谬,那言语中倒有几份探讨之意。于是他干脆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说与熊廷弼与那位问话的汉子来听,他倒不怕有人偷师,毕竟这样的军队不是简单靠学几个科目便能解决,后面还得建立一套自己的军工后勤体系,这一点熊廷弼反而是大大不如,至少工部不是他家开的。前线才传回来的消息便有说杜松就是因为戴了锈蚀的头盔才被流失贯脑而亡,那锈掉的头盔竟是给重新漆了一层便发给了统兵大将,传与下面将校听了让人气闷不已。
而且与新军配套的保障即便明白发展的脉络也要投入极大的资源,在短期之内无法建功的情况下要下定如此决心不是他这等再世为人的是很难有此作为。
用火器部队野战,至少在此时还是不太容易想象的事情,而且之前王星平参与的贵州几次作战也没听说有火器野战的事情,因之以熊廷弼眼光虽然看出了这队列的端倪,却也一时间有些不置可否。
又说了些练兵的话题王星平才知道方才熊廷弼所称的那位子显兄名叫张名世,原是京营中的一位参将,因罪下狱,这次是被熊廷弼保举起复要随他一同去辽东戴罪立功的。其于火器之道涉猎颇深,与王星平谈及神机成军也有不少独到见解,让他叹服不已,暗道这大明原也是有不少军事人才的,怎么就偏偏国势益发不堪了呢?
在操场上捱了不短的时间,熊廷弼这才兴致勃勃与众人一道来到中军大帐。
辅一落座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瞒天成,我已决定上书请调湖广土司精兵援辽,你这一支人马我也看上了,不知道天成是否愿意随我去辽东建功?”
自然,他心中看上了这支新军只是一条,另一条还是看中王星平此人,不然以他的性子大可不必如此气的,直接找兵部要人便是,断没有买不到这个面子的道理。
方才熊廷弼到得晚了一步,没有看到营前的那场冲突,但仅仅依靠结果推断还是能够有所判断,二十来人将六七十个团丁打得落花流水,对方平日可都是好勇斗狠的盐枭一辈,而这边不过是刚刚接受了不到月余训练的粗汉,看得出来单是纪律队列一项对于战力提升还是非常明显,若是能够延揽助他在辽东练兵倒是一桩美事。
熊廷弼问出这话后便颇为期待地等着王星平,等着他的答复,以他所想王星平既如此关注辽东局势,自己又愿意抬举,他当是能够接受才对。
可王星平闻言之后却沉吟起来,面上表情颇为精彩,片刻之后他才有些抱歉道:“此事小子不敢从命。”
熊廷弼一听这话眉尖一挑,大感意外之下脸色有些阴沉,那架势分明是要王星平解释清楚。
1、《大明会典》
2、《明实录神宗本纪》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6、《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7、《明史本纪第二十一神宗二》
8、《明实录光宗本纪》
9、《栅中日录》李民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