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自然不会将情报的源头只放在这么一人身上,马尼拉周边,元老的探子们通过各种形式全都撒了出去,华人、基督徒、米沙鄢人乃至他加禄人都在不知情下帮助大宋搜集着情报。元老们从来奉行的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报必要来自日常公开的消息,而这种搜集方式无疑也是极为安全的,这是李思雅愿意接受元老院笼络的缘由之一。
这位平户豪商兼海主最为宠溺的女儿,在去年回到日本后便在李旦面前极力夸耀了一番大宋的强大武力,并在开春之后与广州站接上了头,是后她更声称通过私人关系获知了伏波军可能对西班牙人的军事行动。
李旦因为早年的经历自然对西班牙人恨之入骨,马尼拉被刚刚在这片海域出现的强大势力针对是他乐于见到的。虽然海商的身份和性子让他不会对当初的虐辱心生拼命的念头,但也不妨其带着手下船队在雨季来临前就先一步打着收购鹿皮、木材的名义跑到打狗(注:今高雄一带)观起风色来。
李思雅私下便代表其父对元老院做出承诺,若是伏波军真要对马尼拉下手,李家愿意助阵并联络马尼拉的华商,条件则是答应今后中国沿海运往马尼拉的走私贸易中李家船队每年要占到其中至少三到四成。对于这样的条件顾子明那边自然是无可无不可,毕竟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依靠实力说话,承诺可未见得能够兑现,对于这些主动靠拢过来的势力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才是,至于后来李思雅的配合,想必李家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支仓此人身份特殊,作为拥有腓力三世与保罗五世共同加持的上主眷顾之人,他的传奇恐怕就连阿隆索总督也未必能有,在马尼拉城中更是人人艳羡,自然身价看涨。因着特殊的身份及总督阁下对日出之国尚未丧失的巨大兴趣,作为切支丹的代表支仓被寄予了极大的期望,这也是帝国对陆奥领主在幕府内影响力不切实际幻想的一种政治延续。
但毫无疑问的是支仓拥有一些特权,在他往来于马尼拉与甲米地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特权显然包含了马尼拉王城(注:intramuros,取自西班牙语intra‘里面’和muros‘墙’)与甲米地要塞的特许出入与居留权,马尼拉的税务官恐怕得到了总督的特别关照,因为支仓和他的武士们似乎并未因此付出哪怕半个里亚尔的费用。而事实证明,王城北面的圣蒂亚戈要塞支仓也已不止去过一次,而这些都是殖民者平日才会拥有的特权。
这是西班牙人对东方信徒的一种耀武扬威,但也是支仓乐于所见的,吕宋经历的一切都将是他回到日本后的资本,或许西班牙的强大能够让伊达家的第十七位主人为之动容,幕府的态度则不太明朗,但这些情报将是他的依仗,是他这数年航海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笔财富。
…………
一辆破旧的马车出了王城北门,沿着巴石河南岸圣加夫列尔堡棱墙外雨后的泥泞道路一直向东前进,无论车夫还是车上的乘似乎都对正在河边采摘粉色尼拉草根茎的土著少女无动于衷,这种此城因之得名的染料来源因为中国纺织品的充斥市场已经少有人问津,也就只有土著才会因为传统和信仰对这些东西稍微感点兴趣。
道路的左边距离百米之外的巴石河北岸靠里一些便是被称作涧内(注:parian,马尼拉的华人社区,土人称为‘八连’)的华人社区,经过十余年的恢复,那里虽然尚未达到当初的规模,但也又是一处铺户数百人口数千的所在了,到了台风季尚未返回大陆家乡的闽人多半便会选择在此压冬,还有一些更是已经数代在此安家。
马尼拉的官吏向留居此地的华人收取每人每年64个里亚尔或是8个比索的居留许可费或称执照费,此外每年还另有5里亚尔的贡礼和12里亚尔的房屋税,这些支出在奉教的土著、切支丹那里会打个对折,而西班牙人则只需缴纳四分之一甚至全部豁免。光是如此又能在华人手中榨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这还不算一些恶棍私下的敲诈与勒索,也就难怪连马尼拉的主教都会看不下去私下里在信中向腓力三世抱怨此地官员对待华人‘苛限过甚’。
只是十数年过去,定居此地的华人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固定生活外,似乎对此地统治者的残暴记忆已经渐渐淡忘,恐怕唯一还在提醒着他们的只有南岸王城北墙上那几座棱堡的黝黑炮口了。
十六年来,这些威力巨大的火炮依然忠实地瞄准着北岸那些手无寸铁却让人不安的中国人,他们的增长实在太快,这让西班牙人疑虑重重。即便每年马尼拉的泰半税收都要依靠涧内的华人,十六年前那个夜晚被火炮击垮的房舍也早已建起了新屋,但西班牙人依然需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此地的汉人与土著,谁才是菲律宾的真正主人。
一方面执着于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吕宋的繁荣得益于华侨,西班牙人就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维持着马尼拉畸形的统治,或者说他们有些心虚得过了头。
马车在绕过了王城东面的四座棱堡之后折向南方,在走完了护城河与胸墙间的一段石板路后又经过了许多土著与外来商人的聚居街区,才终于将这座帝国东方的‘永远忠贞与高贵之城’(注:西班牙语ciudad insigne y siempre leal))连同它那22尺高的石墙与城门上的巨大纹章远远甩在了地平线下。
椰林与棕榈树开始不时出现在窗外的视野中,这才是吕宋岛上大多数时间的日常,那些匆匆掠过竖立在乡间低头的十字架也只不过是些外来之物而已。将凑幅屋舍取而代之的是他加禄人和邦班牙人的村庄,三五房舍点缀之间间或还能看到屋檐下的高脚木桩旁聚满了围观斗鸡的人群,那是此地惯常的娱乐节目,善斗的猛禽在这雨季难得的晴日中让观众的热情更加高涨,这种氛围的变化让马车上的乘也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马车又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才在一处山坳前停了下来,那里是一处他加禄式的大院,隔着木制的院墙尚能看到院中建在两层高台上的木制屋顶,显然不是什么一般人家。
李思雅与何怡留了马夫与随从在外守候,自己则迈步走进了这处院子。
从他们的神情来看显然认识此地的主人,看门人的反应也证实了这点。
谢明早已在屋中恭候,老实说这些日子比起在婆罗洲时逍遥了不少,没有对一个席位的执念,更多了几分来到这一世的洒脱,除了天气与对环境的担心之外,工作开展倒也顺遂。
他只需要在这处牟星安排的别业中深居简出,依靠着电台与眼线,每天都能有足够多的情报送回文莱。
作为西班牙人在此地的拉拢对象,土著的待遇比之华人显然要高上许多,这也是谢明不愿将自己置于西班牙人火炮射程之内的缘故。
李思雅向他汇报了支仓所知的情况,与其他几个消息源综合之后,谢明已经对马尼拉的军事力量有了一个足够清晰的认识,这一轮廓展现在精确绘制的地图上后也就足以对此次行动起到支撑了,眼下唯一可虑的恐怕只有台风季糟糕的天气。这也是他将住所选在此地的原因,海边虽然方便,但毕竟也伴随着台风的风险,这里可不是文莱那种风下之地,自然的酷虐一年一度,痕迹更是随处可见。
“涧内的故人李小姐已经见了?”
“昨日便已经见过了,那位伯父虽然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李思雅语带轻松,丝毫没有为对方的犹豫觉得不安。
“有这态度就好。”谢明满意地点点头,这种事情若是对方一口答应反倒让人生疑了。
如今定居在涧内的华人还有五六千之数,除了个别富商之外便多是做些小本生意的,他们在涧内自成一市,马尼拉的各色城市服务无论农、工、商、医全都离不开这些来自大明的普通百姓。无论马尼拉的生丝市场还是各色酒楼饭铺都在彼处,白天河南城门大开,除了挑着担子进城贩卖菜蔬食物的华商,见得最多的便是乘上小舟到河北涧内的街市上去逍遥买醉的西班牙人与土著。上次屠杀之后,便有西人有感而发,彼时不仅大陆商旅不至,就连一剃头匠也不可寻了,由此也可见这等殖民者的色厉内荏之态。
李旦当年也在马尼拉经商,华商因为不堪西人盘剥虐待而起义时他便是其中一员,大劫之后侥幸未死,为西班牙人抓去大帆船上服役‘抵罪’,总算保得一条性命,但其人却绝不会对西人感恩戴德。
当日患难之时倒的确结交了些朋友,如今便有还在涧内经商的,一直以来也有商贸上的往来,是以虽然谢明对李家的军力不太看重,却也对他在华商中的影响有所需要。毕竟隔着巴石河交通不便,又在西班牙炮火威慑之下,元老们人生地不熟自然不好深入其间谋划动员,需知当初华商起义失败,也有不少是因为中间有人首鼠两端的缘故,所以发动华人的差事交给李家来做最好,也正好可以看看这位李大帮是否真如他的宝贝女儿所说一样手眼通达。
何怡这些天也私下联系了一些葡澳商人,他虽没有明言,但对葡萄牙人的态度还是非常清楚的。表面上看西葡两国如今是共主,但葡萄牙人对于其对中国转口贸易的垄断地位向来是警惕得很,即便西班牙人也不能轻易染指。这些年来西班牙人屡次想要直接参与大陆的贸易,却都被葡萄牙人从中作梗利用马德里的上层渠道和耶稣会教士对中国官府的影响而将其努力扼杀在了摇篮之中,早些年利欲熏心的葡萄牙商人甚至还曾派出过超过600吨的走私商船独自前往阿卡普尔科贸易,所以在私下场合马尼拉与澳门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多么和睦。
对于元老院对马尼拉的针对,何怡心中并无太多纠结,他如今做着万通行的生意,有利益于其中,做些明面上的情报搜集并不过分,同样的事情葡澳当局和耶稣会也一直在做,只是不如首长们这般细致入微罢了。
且于他而言平日在澳门靠着彰明学问来‘愈显主荣(注:ad majorem dei gloriam)’的耶稣会士们比起马尼拉这边到处都是‘非我信徒人人得而诛之’的多明我会修士便显得益发可爱可敬了,单从这点来看,耶稣会的司铎倒与无所不知的首长们更像了,也难怪陆若汉神父与众多的耶稣会修士能在琼州岛上和首长们相处很是不错的样子。
而且他并未到过文莱,也未经历过当日游鱼洲一战,最多只是零星听说了一些首长家丁在三亚的事迹,并未亲见之下对于元老院的武力也缺乏实感的认知。在他看来,马尼拉的西班牙王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占谈何容易,甚而他还出于好意提醒过谢明,只是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触过的首长们总是这样自信满满,他也就不再多说了,反正谢首长也说了只要占领马尼拉之后,他本人及耶稣会在此的商业利益元老院定会用合适的方式予以保障。
送走了外人,谢明独自来到后面的安全密室,那里还有几位同来马尼拉的元老,都是负责保障此行安全的军事人员。
“说说你的看法吧老北,军事上我们几人之中你是最有发言权的。”
此前北纬作为纳闽总部的保卫负责人一直没有出外执行过任务,这次也是因为吕宋攻略意义重大才特地跟了出来,算起来倒是他的第一次‘本土’外作业。
他倒也不气,“我将这几日的情报做了个加法,往多了算,整个马尼拉周边如今的兵力大概有五千人左右,其中真正的西班牙火枪手不超过六百人,另有切支丹武士一千,黑人步兵四百,剩下的则都是本地土著,以邦班牙人为主,也有他加禄战士和来自米沙鄢的弓箭手,要我来说这个兵力我们能够应付。”
“听说这次伏波军准备动用六艘天罡级战舰和三艘玄武级运兵船,六艘天罡级战舰能够装载600余名伏波军战士,能够上岸作战的能占六成。三艘运兵船除去水手也能运来近800人的背嵬军,以我军能力野战对上这些敌人足以应付了,毕竟那些土著仆从也是打惯了顺风仗的。”
另一名元老说到,他这样推演自有一番道理,按照先前了解的情况,十六年前的那一次镇压华侨起义,西班牙火枪手不过三四百之数,除了八百名日本佣兵之外就属土著的仆从军得力,西班牙人自己也都承认在与华侨作战中,他加禄与邦班牙的两千余武士至关重要。只是一旦战胜了义军,原本观风色的部族也都加入了进来,后来将华人追杀入山的土兵便迅速增加到了六七千人,其中甚至还有数百被西班牙人视为异教徒的摩洛回回。
而这些土著仆从军中又以邦班牙人最为卖力,这一部战后自然也更得西班牙人看重,但若是一开始义军便能小挫西贼兵锋,那些部族想必也不会敢于撕破脸皮纷纷下场。
谢明道:“既然野战我们不惧,那就要认真考虑一下登陆的问题,只要能够建立营地,那剩下的倒是容易了。”
北纬闻言仔细斟酌起来,显然是深思熟虑过,“通过走访上次马尼拉屠杀的亲历者,可以肯定圣蒂亚戈要塞和圣阿夫列尔堡的12门大炮火力足以覆盖整个涧内的四条核心街道,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马尼拉有能力封锁整个巴石河口,在涧内登陆对伏波军舰队威胁较大。而且马尼拉的石墙足有两米多厚,加上棱堡结构和辅助的防御体系,想要依靠我们目前使用的舰炮直接摧毁炮位恐怕有些难度。”
“你的意思是?”谢明自然明白北纬的看法恐怕最终就会是元老院的主要方案选择。
他面前这位曾在军中服役数年的高大汉子将眼神在地图上逡巡了数遍,忽然如有了决断般将食指指节在地图上重重叩了下去,谢明看时那里却是马尼拉东南一处港口。
“我建议在甲米地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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