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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冲一紧紧捏着一个玻璃瓶子,双手不住的揉搓,他这毛病已是许多年没再犯过,不想今日却又招惹出来。
    他家祖籍在漳州府龙溪,福建向来少田多山,少时家中行医还算殷丰,他也沾光读了些书。后来其父不慎因为治死了一位贵家夫人吃了官司,人也死在了牢中,是后家道中落,等弟兄几人到了十来岁上便衣食不得周全了。
    他心思活络,跟着走海的一位族叔往来于南洋与东洋贸易,因为识文断字得了个书手账房的差使。常日里在海上也曾用家传的本事救治过一些病患,后来渐渐有些名声便在中山开了医馆。
    十年前,萨摩岛津氏加兵于琉球,他也在事后移居去了鹿儿岛。因为医术高明陈冲一在萨摩藩倒也过得,藩主岛津义久对其礼敬有加聘为藩中医士,当时萨摩土人纷纷传言陈御医乃是‘皇明大医官’出身,他对这传言也不加意反驳倒见得颇为受用。
    没几年更娶了藩士隅屋雅成之女为妻,身边人都说丈人是楠木正成十四世孙,于国中势位颇为尊崇,他自然心中快慰,如今长子道隆都已经两岁了。
    因着此番机缘他也尽心尽力,藩中贵人但有个头疼脑热都着意施治,积年口碑很是隆望。但几个月前老督主岛津义弘还是一场病下来薨逝了,虽然老督主已经八十有三,但平日待他甚厚是以他还是有些自责,故而便向藩中辞行往长崎游历去了。
    到了长崎后正值华商欧阳华宇患病,延请了不少名医都无起色,陈冲一自然也被请去瞧了两回,见他症状似与岛津家的老督主有些相类都是寒战发热,但自家手段却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从平户来了一条小船,是欧阳华宇结义弟兄李旦家的商船,随船来的一位自称澳洲海商的平先生只为欧阳东主喂服了几次丸药便见大好,让陈冲一震惊不已。
    之后的事情便平淡了许多,他带着学生赶到平户求见平求圣请教医术,得了平元老些言语顿觉受益匪浅。但其中道理与以往所学相悖者多,那玻璃瓶中的几颗丸药则是方才席间平求圣所赠金鸡纳丹,正是之前欧阳华宇所服之药。
    宴席上没有见过吃过的珍馐美味不少,但陈冲一却全无兴致。方才那平东主赠他丹药时说想要在台湾拓殖,邀他同去,他对澳洲医术之事尚显得犹犹豫豫,兼也放不下家中幼子,却冷不防自己十二岁的学生跑到身前,差点撞个满怀。
    那少年是他在萨摩藩时收的一个徒弟,本是肥前国医士向井兼义之子,五岁拜师后便随其父来了长崎,平日书信问答倒也有一番师徒香火,就连这次来长崎游历也是住在他家,今日赴宴便带在了身边同来。
    他见少年莽莽撞撞料想有事,忙问道:“元松有何事?”
    “先生,徒弟想去高砂国(注:日本人对台湾别称)。”
    …………
    颜思齐拿起一把剪刀,学着别人将炙烤过的肉排剪作适口大小,这剪刀他平日使得惯熟此刻却有些陌生起来。
    吃惯了此地的素简饮食,倒头回遇见这样豪奢的‘自助餐’,颇觉新奇。虽然唐商与本地倭人餐食并不相类,但今日这场面却难见,福冈藩的地鸡、鹿儿岛的黑豚,还有长崎本地的俵物和鲜鱼,烤好的肉类撒上一层浓厚香料,与冰镇过的澳洲酒水一起摆在厅中供人随意取用,新鲜菜蔬制作的天妇罗随吃随炸,水果更是洗净切块用一根根竹签插好,一如大明的豪富享用一般,味道俱都极美。
    颜思齐刚满三十,性子向来疏阔惯了,今日这宴正合他的心意。
    这澳洲人看起来斯文,没想到也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这让他顿生亲近之感。
    他生在漳州府海澄,早年间在月港讨口生活,那月港是南国一等一的所在,自万历二十六年设置督饷馆以来,东西洋船引俱在彼领发,华船出洋盘验丈量大小征收水饷,回船入港详查货物征收陆饷,实际是大明东南的海关总揽。因此一利月港便得繁荣,号为天子南库。
    但也正是如此,那贵家豪势便常在市中横行,民怨也极大。
    七年前,督饷馆税监高采的家奴何海欺压商户,颜思齐吃不下愤将其打死,后为避风头才渡海来的长崎。
    他在长崎重操旧业开了家裁缝铺子,但平日里最大的进项还是靠着海贸,有欧阳华宇的庇护几家结义弟兄现在倒也还过得,只是总觉得心中还有些欠缺。
    那日他随船去平户见到平求圣,酒宴上一番言谈顿生知己之感。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平元老引用五峰王(注:王直)的这话不正是平日里众人心中的真实所想么?虽说在异国的日子久惯了,但当初的那口气却无法排遣,再者长崎的生意同样并不好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且幕府秉政官吏专横极甚,此地的华商除了稍微有些银钱外其实也并无多少地位可言。
    是以平求圣邀请他参加台湾开拓团时他便颇为动心,只是许多事情尚未分剖明白没好一口应承。
    ‘吾闻疏球(注:台湾)为海上荒岛,势控东南,地肥饶可霸,今当先取其地,然后侵略四方,则扶余之业可成也。’
    这是义兄陈衷纪在知道他与澳洲海商的秘议后背地里的忠告,劝他不如自己前去台湾拓殖,靠着一帮同乡弟兄和福建渡海的乡人要在彼处立足并不算难。颜思齐自然明白,澳洲人需要的是能够令行禁止的屯民,不是随心所欲的海商,这平元老虽与他有些投意,却绝容不下自己这散漫性子,但若是做不得快意事,又何必再抛家舍业跑去瘴疠地面吃苦,与其亲往不如与澳洲人做些投合的生意,一来不必辛苦二来也能卖好于人。
    故而仔细思量之后,他还是缓缓走到平求圣身边,拱手道:“平东主上回说的事情颜某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先在这长崎再厮混两年更好,不过先前东主所言想要从福建移民的事情我弟兄几人倒能帮上些忙,好歹过了这几日便趁这潮流回一趟澄海老家。”
    …………
    三浦约瑟夫(joseph adam)今年刚满十七,自幼他便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身边之人看他总是带着怪异目光,他还记得年幼时只要被人欺负便会去母亲怀中哭告,等他稍大后问了外祖父才渐渐明白,原来只是因为自己父亲并非是道地日人。
    今日他与舅舅马込勘解由是代表其父参加此次宴请,听父亲说在万里之外的不列颠老家,贵族们也有聚在一处宴饮的习惯,与日本分席而座不过两三指宽腌鱼便拿出来待相比英国的宴席显得更为丰盛。
    难道这种奢侈得有些让人咋舌的席面就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祖国才有的派头?恍惚间他心中想到。
    然而事实告诉他显然并非如此,因为宴会的主人很快便出现在场中,相貌显然是个唐人——传闻中的澳洲海商。
    那位平求圣便是父亲的恩人,按照坊间传言这位平老爷也有日本血统,出身伊势平氏,是六波罗殿平清盛的后人,源平两氏坛之浦一战后他家渡海流亡,定居大宋明州(注:宁波),世代与当地豪族通婚姻。后蒙古大军南下侵宋,又不得不一路举家南迁,先后经占城、爪哇到达澳洲,至今平氏澳洲一脉已生衍了三百余年。
    这传言似乎并未证实,也从未听说平东主自己承认,但约瑟夫依然觉得亲切,或许正是来自这传闻中关于异族混血的认同,在约瑟夫看来,平求圣与自己本应是同一类人。
    马込勘解由看待问题则有不同,外甥代表的是他的父亲三浦按针,既是为了商业上的合作,也算在帮平户的英国商馆探路,他不相信这里的消息最终不会传入其他英国人耳中。
    至于报恩的想法或许会有但绝不会是全部,而他则半是幕府的耳目。
    自他记事起父亲平左卫门便是德川的家臣,还在三河故地时家中负责掌管一处兵站,天正十八年德川家转封关东全家又跟着搬去了江户,先后做了城下町的传马役(注:负责驿站的官员)与名主役(注:负责征税和组织劳役的官员),后来大御所让父亲将姐姐嫁给姐夫,其实不过是为了监视而已,而马込这个苗字他用了也才不到五年,那还是当初大阪之役得胜归来的大御所心情大好之下所赐,阖族兴衰俱系德川一家,故而对于幕府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
    两人一同走向平求圣,平元老看向约瑟夫态度和蔼,“你父亲好点了么?”
    “托先生的福,这段时间他精神好了多了,不过恐怕还要再条例些时日才能大好。”约瑟夫有些感激,“家父说如果身体恢复的话他很想随你去台湾一趟的。”
    “令尊其实不必勉强,小当主大可将此事告知英国商馆的考克斯(richard cocks)先生,澳宋治下欢迎任何商人前往进行合法的贸易。”平求圣显然了解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平户的财务状况,前两年其父曾经组织了几次暹罗与交趾的贸易,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平户的英国商馆只能靠着一笔苏木交易的暴利勉强维持,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约瑟夫的舅舅说道,手中早已捧起一个精致的木盒,“以后平某的生意还要马込君在官中多多关照的,听说马込君刚刚续弦,平某这里还有一份心意。”
    马込勘解由前两年丧偶,最近刚刚赢取了三河大给藩松平家之女为妻,大给松平氏虽不是将军家直系,却也是谱代大名,因此马込家也是身价看涨,只是勘解由并未料到这位澳洲海商居然连自己都调查得如此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得诺诺点头。
    …………
    雅克斯斯佩克斯(jacques specx)心情有些复杂,他也不曾想见能被邀请参加今日的这场宴会,不过是在不久之前向松下屋的东主发出了会面请求且一直未得答复,结果今日居然是被平求圣直接邀到了这里。
    尽管在日本经商的十年间他见惯了各种势力在此进出,但澳洲人的到来仍然让他不太好受。
    他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是和出岛的一名日本女子所生,然而纵然身在异国且他绝不会给这名女子以一个体面的身份,但对于这对母女的未来他依然有所安排。
    曾经一度他希望等个几年当女儿更大一些后可以将她与她的日本母亲一同送往爪哇,毕竟这样的身份在日本未必是长久之计,而来自北大年的消息曾经让他相信在万丹的雅查加尔达公司即将建立起一座在其完全控制之下的港口,那里将是她们更好的归宿,只要再干上几年他便打算举家移居到新建的‘巴达维亚’,然后安心于他的绘画品收藏事业中。
    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平户商馆的负责人,他实际的手下其实并不算多,两掌之数而已,荷兰在此地的贸易也并不算好,幕府对外国商船限制及严,这才让他渐渐生出厌倦之心。
    因此他也更愿让女儿接受荷兰式的教育,即便这女儿他谈不上多么喜欢,但他明白日本人对待混血子女的态度显然更差,何况小女孩还与他一样有着一对蓝色的眸子,看着让人怜惜。而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前提是要在荷兰人自己控制的城市,一座以低地国家传承之名命名的城市(注:荷兰古称巴达维亚(batavia),原指莱茵河三角洲数河环绕的狭长地带,得名于低地地区以筑堤抗御水患而闻名的日耳曼系巴达维人(batavi))。
    但澳洲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今年贸易季第一批到达平户的南洋商船带来了公司在爪哇失败的消息,原本应该已经建立起来的东南亚新总部因为一群强大中国人的出现而使计划发生了偏差,眼下公司的舰队已经返回马鲁古,而北大年的来信中称这些自称澳宋的家伙异常强大,这让他预期的退隐生活蒙上了阴影。
    而更让他沮丧的则是公司在日本糟糕的业绩,他们尝试了许多商品,欧洲的呢绒,非洲的象牙,印度的棉布甚至爪哇的蜡烛,但除了南洋的香料之外就只有中国货能够打开日本的市场。这让荷兰人一度因为无法换取到足够的日本黄金而灰心不已。若非如此,公司也不会执意让已经卸任的斯佩克斯在五年前再次担任商馆馆长。
    但最近一种新的商品开始出现在长崎的市面上——各式各样的澳洲货。
    斯佩克斯知道这些货品大抵产自澳洲人自己统治的南洋城市,如果能够经营这样的几种商品,相信绝对能够从日本人手中得到足够的利润——以金银结算的利润。
    其实自从爪哇岛的失败之后,公司便没有放弃试图与澳洲人接触,只不过由于利益上的冲突以及科恩总督个人的好胜心一直没能成行,也许自己能够有所突破?他这样想着带上口译员范桑沃特(bsp;van santvoort)从人群间挤了过去,却见平求圣面沉如水地看了过来。
    “馆长阁下不是想说说关于贸易的事情么?我想我们并未向贵公司宣战,一味对抗也绝非好事,在贸易事务上你应该具有全权才对。”一眼认出了荷兰商馆的负责之人平求圣倒不气,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完全不必在意科恩总督的想法。
    斯佩克斯老实作答:“我只是想询问能否在贵国的港口新建商馆罢了,实不相瞒公司的确对澳洲货物很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大宋的港口欢迎任何商人前往进行合法的贸易,在你们之前贵国的澳大利亚公司已经与我们合作很久了,东印度公司自然也不例外。”
    “是雅可……先生的那支船队么?” 斯佩克斯看起来对澳大利亚公司的事情有所顾忌。
    “当然。”
    馆长先生不禁谨慎起来,“我有个冒昧的疑问,既然贵国已经与澳大利亚公司合作,为什么还会允许我们的商馆加入竞争?我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希望设立商馆的地点应该在婆罗洲或是查雅加尔达。”
    “椰城,现在已经没人再用查雅加尔达这个名字了。”平元老纠正道,“另外,阁下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吕宋呢?有个消息或许你还并不清楚,两个月前我国已经驱逐了那里的西班牙殖民者。当然,还有台湾也有非常多的贸易需求,对了,你们似乎是叫福摩萨,对吧……”
    “阁下是说你们的军队已经控制了马尼拉?” 斯佩克斯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他对南方的许多事情并不知晓。
    “没错,至于你方才的疑问原因则非常简单,我们有大量的商品需要贸易,但并非每一处港口都对我们友好,比如说……阿卡普尔科。”平求圣注意着对方的神色变化大有深意道:“我想贵公司应该乐于开拓这样的生意。”
    当口译员将最后的话完整转述之后,斯佩克斯举着酒杯的右手开始微微抖了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能够夺取西班牙人的太平洋贸易航线,那对他和整个公司无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好处,而且最为关键在于澳洲人有许多极有价值的货物,那么公司便可以不用冒着风险去开拓中国的供货渠道,想及于此馆长阁下眼见得有些微秃的额头都亮了起来。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而平求圣从他身边的范桑沃特口中听到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
    “愿为阁下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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