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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少爷在右前方,他二人在左后侧,他还没有看见他们叔嫂俩,仍举着伞慢慢走着。
    水杏有一丝回避的心,便滞在原地不动,小满并不知晓他们先前的那一层事,只觉得之前受过他那么些帮忙,路遇到只作陌生人说不过去,于是反而招呼他一声,“梁少爷。”
    天杰回过头来,水杏不及闪躲,恰和他四目对了,只有困窘地微笑致意。
    他先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略带些苦涩地也回以一笑。
    小满默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天杰瞧见了,不免又一怔,面上还是疏淡地笑着,道几句不痛不痒的的客套话,问几声近况,末了,告一句自己已同友人约定好了,便先走了一步。
    此时,天色沉得好似锅底,风越刮越大,连带着雨也越落越放肆,天地间被无数斜拉的银针细线拢住了,梁三公子的背影好像巨浪里的一叶孤舟,转瞬便被风雨吞没。
    水杏的面色越发惨淡,握着伞柄的手抖着,快要支持不住似的,小满替她收了伞,将自己的伞撑到她头顶,又取下自己的围巾将她从头到脖子地裹严实,充作风帽,再把她冰冷的手放到自己的衣兜里捂着。
    他这一系列动作全都不假思索,做得极自然流畅,她反而没了挣扎的空隙,只好一动不动地,像个傀儡似的任着他摆布。
    眼下风大雨大,她又烧成这样,而李郎中处离此地还有好一段路,小满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慌的,他迫着自己镇定,很快打定一个主意,半揽半扶着她先朝家的方向过去。
    水杏的头晕沉沉,脚底又发软,视线被一团团的雨雾阻着,这一步还在走着,好像下一步就要跌倒,但从没跌过,不论风雨如何的肆虐,他的手始终稳稳地紧抓着她。
    这一段不近不远的路,走走停停,跌跌碰碰,像走了足有大半年,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去的,但到底还是到了家,才进门,她就被小满安置在了床上,迷迷糊糊里,还是那只手,少年的手,有些笨拙,却极温柔地替她脱下湿了的外衣,再拿了布巾,将她湿了的头发一点点擦干,绞了手巾敷上她的额头,最后,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终于沉沉昏睡过去。
    小满替她再把被子盖好,连一口气也没歇的,拿了伞和铜钿,又奔出了门外。——他去寻李郎中抓药。
    ******
    整个人从前额到后脑都像被一根铁丝紧紧勒住了,额头是烫的,身子却是极冷,冷到了骨髓里。
    恍然里,好像回到六七岁时的光景,那时候也是这样,昏沉沉的,前额和后脑被死死勒着。
    那时候,她还能够说话,睡梦里一遍遍嚷着痛,嚷着冷,嚷着吵。
    没有人理睬她。
    眼睛偶然睁开一道缝,就看到穿着花衣服,戴着面具的萨满们摇着铜铃沿着那昏暗的屋子打着圈子晃着。冷不丁,那面具突然对准了她,一双赤红的眼冷森森地瞪着,地狱里吃人的恶鬼似的。
    她没再敢睁过眼。
    再后来,意识一点点回复了清醒,再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桃生,也是像这样的病,照旧还是那一群萨满,他们围着他晃,像围着自己时一样,一圈,二圈,三圈,阿弟,顽皮可爱的阿弟,终于再没有醒过来。
    这会儿,半梦半醒的,萨满的面具,桃生的脸,突然交叠起来在眼前虚虚实实地晃起来,她又怕起来,身子打着寒噤,牙齿也颤,甚至自己也没料想地流出了眼泪来。
    她被紧抱住了。
    小满还小,骨架子都没长成,稍嫌单薄,那突出的锁骨甚至把她的下颌都硌得生疼,他分明也是怕的,抱着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地抖着,他的手也冷,却还替她暖着。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重复,“我在的,你不要怕。”
    这声音,后来就像安魂曲似的,她果然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怕了。
    小满轻轻放开她,把搁在桌上的一碗东西端过来,舀了一口,小心翼翼喂到她嘴里。
    是米粥,放了细碎的香芹末,稠密适度,温凉也适度,原本她是一些也吃不下的,却还不由自主张了嘴,一口口的咽下去。
    小满搁了粥碗,又端来另一只碗,还是小心翼翼舀了一口,放到她嘴边,她尝了一口,眉头就因那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皱起来。
    是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煎好又凉过的,也是刚好适口的温度。
    她一皱眉,小满倒反过来把她当成了孩子,轻声细语地温柔哄着,“有些苦,但喝完了,就会好起来。”
    她就被这么哄着,乖乖地,听了他的,喝下了一碗药。
    小满扶她躺下,仍把她的手紧握着。
    听着屋外雨声潺潺,不自觉阖了眼睛,将要睡过去时,她忽然想到几桩事情,心又重重地揪起来。
    像是能够体察到她的心绪,小满只把她的手握的更紧,轻声地告诉她,“你放心,刘掌柜那里,我替你去告过假了。学堂我也告了假。”
    水杏终于放松下来沉入梦里。这一回,是个安宁的好梦。
    ******
    那几天,外面的雨总不肯停,屋里的天光始终是暗的。水杏大半时间身不由己地沉在梦里,清醒时,人终归也是虚浮,没有气力的。
    后来,黑夜白天,几乎全搅和在了一处。
    唯一能够使她分清楚时间的,惟有少年的身影,有时候醒过来,看见他在奔忙——或者端着药,或者端着水盆。
    她便知道,这是白天。
    有时候醒来时,他坐在床沿边,身上盖着一件厚袄子充当被子,头低垂着,也睡了过去,边上还搁着一本学堂里带回来的书。
    她便知道,这是夜里。
    那几天,却也着实被照料得妥帖极了,甚至是有生以来,也从没被这样妥帖地照料过。
    喉咙才有些干渴,就有温凉适口的水送到她的嘴边,小满的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脑,耐心地等她一点点喝下去,再轻柔地替她拭去水渍。
    她的身子冷,被子里却从没冷过,汤婆子才刚变得有些温吞,他立即就换上一只热的。
    她睡过去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握着她的手。
    哪怕最亲密的事情都有过,可她潜意识里总还是把小满当孩子,至少从没有全身心的倚赖过他。
    这时候,他的手,倒好像成了唯一能够支持她的东西。
    再后来,身体终于慢慢的回暖,有了力气,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再一次对上少年那一双担忧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可是眼睛下方仍被这几天的不眠不休折腾出一层薄淡的阴影。
    她就这样静静看他,突然心里一动,滋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禁不住上去握了他手,轻轻地贴放在自己脸上,然后,又凑上去,亲了一亲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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