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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了学校里的功课,小满在灯下摊开一张纸,笔尖刚落在上头时,他还有些迟疑,几笔之后就渐渐顺手起来。
    早春,那条上学路上,吹来的风里总裹挟着杨花白色的絮,迟来的春雪似的。
    踏进这雪中,头上身上就一下子全落满了雪白的絮子,那恼人的白絮还在不断不断朝人眼睛里钻,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边走边拂着身上。
    他画的,就是自己走在飘着杨花的上学路上的情形。
    因为从没有绘画的基础,不论画人还是树,用的都是最简单的线条,风和杨花絮子更只是凭了本能拿笔随手划拉了几笔。
    第一幅的成品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可笑,但还能够大致辨别出来画的是什么。
    他心里想,水杏一定能看懂。
    要想画信寄给她,并不是一时的闪念,他心里早有这样的心思,试着画过之后,更确信了这法子是可行的。
    隔天,他就寻来一本隔年台历,把纸撕下装订成册子,每天晚上一做完功课就拿出来,好像人家写日记似的把自己这一天里印象深刻的东西画下来。
    一天存一张,这些画存起小半本的时候,他正自己翻阅着,恰被阿立瞧见了。
    他来不及收起,阿立说要看看,也不好说不,只好任由他拿起来,看他一页页地翻。
    阿立边看边笑,把册子还给他,倒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一句,“有些意思。”
    小满只觉得窘,阿立却紧跟着又来一句,“学校里应是有绘画社的,你有这样兴趣,不若多学一些。”
    其实他也起过这样的心思,只还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够,阿立一提起,反使他下了决定。
    隔天散学,他就去了教员室,向负责绘图社的韩先生说了来意。
    韩先生也不多话,拿出一张画纸出来给他,又指一指搁在办公台上的一盆兰花,要他临下来。
    小满照办了。
    他看一眼他画的盆栽,并没发表什么看法,又让他再画一只老鼠。
    他有些发蒙,还是乖乖照办。好在他是乡间长大的,要画老鼠,即使没参照,也并不很难。
    他画完了,韩先生看过他画的老鼠,仍是不说话,不过略点一下头,就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薄纸递给他。
    小满接过,才看一眼上头的字,心就急促鼓动起来,“绘画社员资料登记表”。
    他就这样,入了绘画社。
    正统的绘画总先从静物素描起头,拿一支碳笔,按点,线,面的笔触落在纸上,葱圆的方的十字的石膏模,再苹果橘子香蕉,一样样轮番着画,小满喜欢画自己那些信手拈来的画,但也并不觉得素描枯燥,不知不觉的,就总在画室里留到最末。
    一日,他又是最末一个走,出去时,发觉边上的教室内还亮着灯,他在窗边好奇地朝内看了一眼,觉得那一个孤零零坐在里头做着雕塑的人有几分眼熟,不由自主的,脚步就停驻下来,待到看清楚那个人,他又完全怔住了。
    竟是洋文补习班上他那位玩世不恭的同桌宋煦和。
    这会儿,他围着围裙,手里拿着把塑刀,正对着一具还没成型的泥坯小心翼翼塑着,专注得几乎整张脸都要贴到那泥坯上去了似的。
    与在补习班上时全然是两幅面貌。
    煦和暂搁下塑刀,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恰和立在窗边的他对上了。
    他显然也认出了小满来,有些惊讶似的,又很快一笑,大大方方朝他挥挥手。
    小满回了一笑,像被什么牵引了似的,就推门走了进去。
    这一间里又和绘画教室不一样,扑面来的,全是塑泥特有的气味。
    煦和笑说一句,“真没想到,我们还是同校。”
    小满笑应一声,眼睛落在他塑了一半的人头的塑像上,远看时还并没什么大的感触,近了一看,内心才发出感慨:何等精细的活。
    从脸上细小的褶皱,到每一缕胡须,头发丝都是一刀一刀地精雕细琢出来。
    他看得有些呆,煦和看见小满手里拿的画,却也觉得新奇,征得他同意了,就拿过来,一张接一张地看,几张都是普通的素描,画得不错,但也称不上多出彩,要还他时,才发觉某一张的背面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两个人像,一个韩先生,另一个洪先生,并不是正经素描,也没用什么画工,但就不过简单的几笔线条,难能可贵还把人的形态样貌抓得一精二准。
    特别韩先生,他平日里讲课时那副紧皱着眉的惯有神态跃然纸上,简直呼之欲出。
    煦和一怔,仿佛第一回认识他似的看他,心里想,他倒很有些天赋。
    他一边却笑着,口中仍是没什么正经地道,“想不到,你还是个人才……”
    小满本就为自己的无聊之作被人瞧见而有些发窘,听出他话里的淡淡调侃,脸颊不由的微微发烫,隔了会儿,也指一指那尊他塑了一半的雕像道,“我不敢当。你才是人才。”
    他这话听起来也像是调侃,其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确对他改观,甚至有些佩服。
    煦和却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微一低头,然一抬起脸来,还是不大在意地笑,“现在看是不大像样,你过些日子再来看,我保证大不一样。”
    小满受他感染,也一笑,“那好。我过些日子再来看。”
    过几日,周末在洋文补习班上再遇到煦和,两个人就好像已相熟了似的同时笑起来。
    少年人的心思简单,彼此心底里又多少都有些相互欣赏的意思,一个主动些,另一个也有交朋友的意愿,恰好还是同校,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煦和不欢喜读书,一心扑在雕塑上,身上因此熏陶出一些浪漫气质,他又天生一副笑脸,对女性尤为体贴,少不得总是引起误会被人缠上,实在无法脱身了,只有装模作样跟人交往个两天,最多两天。
    作为朋友,小满对他这点其实不大赞同,和他说起过一次,煦和没太放心上,他也就不再多话。
    煦和在学校里是这样,在校外的洋文补习班上,又有一个叫榕榕的舞小姐盯他最紧。
    榕榕大约只是艺名,看样子年纪还没到二十,大概入行没有多久,身上的风尘气也还并不很浓。
    现在时兴书卷气的装扮,虽是舞小姐,榕榕却也留了一头学生式样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细边框平光眼镜,脸上只是薄施脂粉,穿一身洗旧的蓝布旗袍,脚上踏着绊带皮鞋。
    她看煦和出手大方,像个小开模样,生得又俊朗,少不得就起了碰运道走捷径的心思。
    煦和说什么,不论听没听懂,她都捂着嘴笑,别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她就立即窜出一句话来接嘴,投向他的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灼人的热忱。
    煦和自然不能看不出来,内心也觉得有些烦扰,但他本身就是不喜跟人扯破脸皮子的性子,便只是揣着明白装傻,嘻嘻哈哈着,就不露声色糊弄过去。
    榕榕也并不愚笨,碰了几次软钉之后,知道这一个眼看是不成,便又转将目光投到了他身边的小满身上。
    开始她只想着,他两个既然是玩在一起的,那他的家境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后来,看他不怎么声响,也不大欢喜笑,看起来是冷淡,其实性子倒要比煦和稳重许多,便觉得自己几乎是真有一些心动了。
    小满却不比煦和,她一靠近,往往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先接了翎子,提早一步和她隔开距离,一些也近不得的模样。
    榕榕终于觉得没意思,又大概是觉得坍台,连了几周,洋文课都没过来上。
    煦和笑问小满,“你怕女子?”
    小满很干脆地答,“不怕。”
    他笑得更厉害,“那你为什么躲那么远?”
    小满半开玩笑说,“我又不是什么小开,怕她寻错了人。”
    和他相处长了,他说话也不自觉带了一些那种没正经的调子。
    煦和却敛了笑,认认真真说,“其实,我也不是小开。”
    当时,小满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后来才知道并不算假话。
    煦和的曾祖父早年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木匠,积攒起一些资本后,乘船到了上海,经营起家具生意,也曾有过发达的时候,但到了他这一代,家族里闲散怠惰的人多,其父又不善经营,诺大家业最后只萎缩成一处不大不小的旧厂子,依靠着从前积攒下的老本勉强维系着表面上的光鲜。
    一日散学,煦和兴冲冲地去画室寻小满,见了他,立刻就从自己书包内拿出几份报纸对他摊开,笑指着副刊上的漫画插图对他道,“你看,你画的是不是有一些像这副刊上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去投稿?”
    小满看过去,看着那几副漫画,眼神光亮了一下子,很快又暗下来,“这个稍后再谈。”
    煦和多少有些猜到缘由,又笑问一声,“怎么。考砸了?”
    他有些苦恼似地承认,“洋文……”
    期中成绩下来,国文算数还都过得去,唯独那门洋文,虽是有周末补习,下的功夫也最多,只因是从没接触过的,就还差强人意。
    煦和就不响,突然想起什么,他又微微一笑,“我倒认得个朋友,洋文学得极好的。可以为你引荐一下。”
    他说这话的语气,似乎就没指望小满摇头,他也就笑着答应。
    小满本只以为是另个男生,隔天午休,他在约好碰面的香樟树下等了一会儿,远远看到煦和带着个女孩子走来时,还有些反应不及。
    这女孩生得娇小,十四五岁样子,个头刚到煦和肩膀,才过耳的短头发有些自来卷,西洋娃娃似的。
    她身穿着统一阴丹士林布的学生服,却背着一只和她身量不大般配的布包。
    水杏像鹿,她就像猫。
    她站着,并不开口说话,也不笑,大而圆的眼睛不加掩饰直视着小满,目光聪慧机敏的,又仿佛有一些倨傲。
    “这是宛嘉。我的小妹妹。”煦和抓了抓头发,终于开了口。
    除去做雕塑,小满实在没见过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虽是笑着,人却很有些紧张地绷着,“小妹妹”三个字,又漫不经心地将她和他的那一些女朋友微妙地区别了开来。
    宛嘉这才笑起来,眼睛弯起,面颊上隐出两只浅的梨涡,先前那些倨傲一下子散得无踪无影。
    ******
    水杏下了工,才走到自家院门口,冷不丁的,就瞧见门口立了一个女人。
    细挑个儿,三四十岁年纪,穿一身本地少见的香云纱旗袍。
    她带着笑意定定看她,只说一声自己是上海来的。
    水杏发着怔,心就本能地揪紧了一下。
    柳嫂隔着一道篱笆坐天井里择菜,眼看着水杏将那女人进门内,隔了没多少时间,她连菜都还没择完,就又看着水杏开门,极客气地将她送到门口。
    她心里实在好奇,等着水杏一返回来,就搁了手头的活计,拿了舀水的葫芦瓢敲了两下子篱笆。
    水杏才到篱笆跟前,她立即连珠炮似地发问,“这一位……是从上海过来的?小子在那儿有什么事?”
    问完了,她才反应来自己管得宽了,讪讪一笑,笼着手不作声了。
    水杏也一笑,轻摇摇头,那笑并不牵强的,但她眼睛里却分明也藏着一丝淡淡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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