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说不出来,她尝到的味道陌生得好像真的从未闻到过,可又莫名的似曾相识。
她舔着嘴唇,惊疑不定地看着厨娘。
我的傻姑娘诶!厨娘可怜这个小小年纪就做了苦役的姑娘,摸了摸她杂草似的头发,拉着她跪下祈祷,这可是肉汤!领主老爷仁慈,说是让大家沾沾肉味,还不快点拜谢领主老爷的好心肠!
乔安这才明白过来,她一边慌张地跪下祈祷,念着光明一定会永远护佑领主老爷云云,一边不住地反复用舌尖舔着嘴里,试图回味一点点肉的味道。
肉!
这是乔安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听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奢侈品,往往只有在收成很好的年份里,父亲才会在交完租税后买一块手掌大小的肉,然后每次母亲都珍惜地只切下小小一块,煮成一大锅汤。
其实那样根本也吃不到什么肉味,汤里的一小块肉家里人会轮流含一含再砸吧一下味道,上次吃肉时她还小,砸吧着砸吧着就把肉块吞了下去,叫母亲又哭又气地狠狠打骂了一顿。
是了,乔安终于把汤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味道对上了号,乔安从来没有喝到过肉味这样浓的肉汤,她的眼睛看着那口往日给他们煮粥的大锅,不敢相信这是赏给他们这些劳役的。
这是领主老爷赏给他们的。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领主老爷的身影,少年的眉眼精致温柔,就像是她在神殿里听主祭大人讲到过的,光明神座下美丽善良的神使。
那一天,维尔维德处处响起歌颂领主老爷的声音,劳役们端着肉汤反复说着领主老爷如何慷慨如何仁善。
虽然这肉汤里都是些内脏骨头之类的下水碎肉,可也都是能够从汤里掏出来实打实的肉!会被征劳役的无不是村里吃饭都困难的贫民,有的甚至这辈子第一次吃上肉,哪管这是好肉坏肉。
光明护佑领主老爷!
领主老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们跪在地上连连叩拜,一碗肉汤喝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管事和工头们拿着鞭子,鞭子挥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声响,他们眼睛锐利地盯着每个劳役,以防这些没见识的家伙为了一口肉争吵动手闹出事来领主老爷赏肉吃那是善心,但要是因此出了事情,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了。
明天就是放这些劳役们回家去探亲的日子,管事们可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出半点差错。今天的满锅肉汤他们没份说实话也不感兴趣,领主老爷对他们的工作要求高但给的也多,算算给的工钱足够他们全家过个吃饱穿暖的冬天,还能挤出点钱给家里婆娘孩子买个擦脸擦手的面油。
乔安悄悄地把碗里的碎肉藏在衣服里头,明天是回家的日子,她想带一点肉回去给父亲,再小的肉块那也是肉,而且
乔安早就想好了,回去探亲之后她还会接着报名来做劳役,不管父亲这次答不答应,好歹也应该知晓了劳役的日子没有他想得那么可怕,多少也会放心一些。
克劳斯这几天有些咳嗽。
自从那日来征工匠的管事老爷说乔安这些天就会得空回来,克劳斯每天都在村子口张望着等着,天气寒冷他又没什么厚衣裳,免不了受了些寒气。
村子里有人嘲笑他,直叫他别痴心妄想,被征去做劳役的哪一次不是要死掉许多人,尤其乔安那样的小姑娘去了,就是没累死饿死,怕是也已经给人糟蹋了,不然你看那些之前还要娶乔安的人家,现在一个两个全都没了动静。
每每克劳斯听见这样的话,就要怒火中烧地跟人争吵,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和人打起来。
后来又有人可怜他,说这个男人已经有些脑袋不正常了,才幻想女儿有一天会好好地回来。村里这样的也不止克劳斯一个,还有人家孤儿寡母家中唯一的壮劳力又被征了劳役,虽说因此家里少了一张嘴省下不少粮食,对未来的绝望依旧让他们以泪洗面。
他们半点不相信那些管事嘴里说的给饭吃好好去好好回之类的话,这年头征了劳役的哪有什么好好去好好回,不是死在工地就是带了满身伤病,以后的日子越想越是苦涩。
克劳斯倚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觉得后背的旧伤又开始疼得刺骨。
回去啦老头子,该吃饭啦。克劳斯的妻子叫他,这些日子她忍住了哭泣,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到傍晚她来叫克劳斯回去时,也会陪着在村口站上一会。
她有时候也想着,要是那路口远远的,能看见女儿的身影该多好。
她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就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影晃动,远远传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她抓住了身边老头子的手臂,你看看!她着急道,你眼睛好快看看,那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堵在了喉咙口,而克劳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忽然甩脱了她的手往那人影的方向跑过去。
远处的声音她已经可以隐约听见了,扯着嗓门喊着爹娘喊着我回来啦什么的,她腿软得站也站不住,眼睛花得看也看不清,一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要倒在地上,一会又仿佛那些人影已经近在眼前。
直到她被瘦瘦小小的臂膀用力抱住,眼泪湿漉漉滴在她衣服上,她才迷迷糊糊地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好好的活生生的,比走之前还稍稍精神了一些的模样。
我们回去、回去回家克劳斯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安,迫不及待地把她往家里拉,又怒目瞪向凑来看热闹的人群。
好乔安吸吸鼻子,颤声道,我们回家
在这个时刻,看着憔悴的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悔意,那种如果我听话嫁人就不会让父母伤心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快会被自己掐灭,不管父母多么难过不舍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
正是因为她知道,她此刻的悔意里包含着满满的愧疚。
她是个坏姑娘。
乔安这么想着,泪水夺眶而出。
罗勒斯庄园里,路西恩正在试新做的毛斗篷。
柔软顺滑的皮毛来自一种叫做狡的魔兽,也有大狐狸或者狡狐这样的俗名,顾名思义是一种长得像是狐狸,体型又比狐狸大得多的魔兽。
狡狐的捕杀难度并不高,两个及以上的低阶天赋者组队就能杀掉,但狡狐敏锐异常,一旦感受到杀意,就会立刻咬烂自己的皮毛以求逃生它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身皮毛,但只有完好无损的狡皮才能卖得上价,因而狡狐咬破自己的皮毛后,人类再狩猎它就只是白费力气。
想要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狡狐皮,猎杀难度便直线上升,这意味着只能有一个人出手,耐心地收敛起全身气息等待狡狐走进攻击范围,而后果决利落地一击致命,还要准确地攻击到狡狐皮毛之外的致命点。
路西恩这件斗篷就是用一张完整狡皮制作的,这只狡狐被击杀的手法就极其高明,伤口从眼睛插进大脑却没有伤到皮毛半分,甚至那只狡狐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死了个彻底,皮毛内侧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分猎物垂死挣扎时的淤痕。
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猎杀。
怎么样?路西恩询问站在一边的伊西,他的脸埋在蓬松的毛毛里,眯着眼对自己的漂亮娃娃笑。
这是伊西献给他的猎物制成的斗篷,自然要征询一下赠送者的意见。
很漂亮。伊西答道,因为路西恩显而易见的喜爱嘴角微微上扬,我当时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颜色非常适合您。
他在森林里看到那只大狐狸时,立刻就决定了要献给路西恩的猎物那只狡狐有着像是干涸血液一样的棕红色皮毛。
霍尔喜欢浓烈鲜活的颜色,红的蓝的绿的金的,五彩斑斓像是没调和过的色盘。
伊西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比起明亮又纯净的色彩,他又直觉这样浓郁深沉的颜色才更适合路西恩。
明明路西恩是个可爱活泼又喜欢撒娇的少年人,正是要穿红戴绿张扬又跳脱的年纪。
好吧,真要说起来伊西的确极少看到路西恩穿着什么活泼艳丽的颜色,多是简单的黑白灰再搭配上些颜色不扎眼的装饰,至多在袖扣领针这样的小饰品上,能看见些蓝宝石鸽血红的颜色。
比起滑腻昂贵的丝绸路西恩更喜欢毛毡棉麻的质地,和繁复奢华的设计相比妥帖舒适的常服更得路西恩的心意,若是在庄园里不用待客,他便踩着双柔软过头的毛绒便鞋,质感厚实绵软如同猫猫的肉垫,叫他走路时轻巧得没什么声音。
哪怕路西恩是在办公事认真地看文书,太多的柔软元素也让他像是扑腾毛线球的猫,昂贵的白色毛毯倔强支棱起的小卷毛,看得无聊了偷偷摸摸打个小呵欠,蓝眼睛就立刻湿漉漉地盈满了水光。
伊西得说,这真的、真的柔软过头了。
第33章
路西恩看着伊西眼睛里披着新斗篷的自己。
他真的很少穿这样浓烈的颜色, 有一部分上辈子黑白灰加【less is more】的审美遗留,也有一部分为了贯彻人设的伪装习惯。
毛绒绒的东西,饱和度低的单色, 袖子适当地长一点,无辜又无害的氛围就这么轻易地营造了出来。
然而一旦换上了这样沉郁浓重的红色他得承认这个颜色其实很适合他,但就是太过于适合, 他太适合各种会让人产生血液联想的颜色了, 衣服反而与他的人设产生了冲突,当他扯起嘴角弯起眉眼露出微笑时, 用这个颜色做底色,他眼睛里嘲弄扭曲的部分便无所遁形。
攻击性太强。
不过有些特殊场合穿穿到未必不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就像宴会上他用前执政官先生的血给自己的衣服染了个色, 效果好到连他自己都感觉惊讶。
路西恩仰起头, 让伊西给他调整斗篷上的系带。这件斗篷不像普通斗篷那样只在领口系住, 他的衣服为了保暖裹得都很严实,系带从领口到小腿,仔仔细细地不给寒风半点趁虚而入的机会。
伊西弯着腰仔细地给系带打结,他比路西恩高不少,系到胸口以下的位置时弯着腰都很吃力, 不得不俯身半跪着才比较方便。
路西恩就着这个姿势垂眸, 盯着伊西的发顶,青年的银发泛着月光霜色一样的奇妙光泽, 耳朵上没有挂上装饰, 能清楚看见沿着耳廓刺穿的一排耳洞。
九个。
路西恩一个一个地数过, 左边耳朵是五个,右边耳朵是四个, 伊西告诉过他穿耳洞用的是银针, 在火上灼烧后直接刺破皮肉, 穿透耳骨时能听到软骨碎裂的声响。
然后血会流出来。
伊西自己穿的这些耳洞。霍尔族的规矩是父亲给儿子来做这件事,通常在儿子第一次离开村子出任务的时候,这是长大成人的象征,将来若是不幸死在了外面,也好辨认尸体的身份。
做雇佣兵的都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对各种死亡的可能性,霍尔佣兵虽然实力强又团结,任务中的死亡率也并不低。
路西恩的指尖蹭着伊西的耳廓,耳洞这样给人以疼痛联想的意象让他心口微微发烫,开口询问道:要留在我身边吗?
路西恩很有钱,地位也很高,不论以什么身份待在他的身边,侍奉一位公爵的日子也绝对比在外面餐风露宿刀尖上讨生活要好,哪怕说到外出冒险能获得的修炼资源,路西恩手里握着的也都是帝国最顶级的优质资源。
伊西愣了一下。
他感觉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耳廓摩挲,少年的声音不疾不徐,伊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的颜色不对,那声音轻柔不像猫儿撒娇乖嗲的喵喵咪,而是海妖勾人心魂的吟唱,拉扯着他往深海坠下。
留下来。
财富,地位,力量。
这世间人们所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伊西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路西恩现在的表情,却又被摁住了脑袋摁在他头上的手没什么力气,他若是想稍微用点力就能挣扎开
伊西顺从地低下头,看着路西恩脚上毛绒绒的便鞋。
他想路西恩现在的表情,一定不是毛绒绒的猫猫可爱。
他曾经想过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中执政官先生浑浊垂死的眼睛。
伊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温声道:抱歉,我可能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他这么回答,感觉头发被一把揪住,扯得他头皮有些疼。伊西不由扯了扯嘴角,笑道:您看一只鸟儿漂亮,只有在它飞的时候,如果它进了您的笼里,您见着的也就只是笼子奢华罢了。
他是那只鸟儿吗,伊西不知道。
可是他不看也知道路西恩现在的眼神应当冰冷刺骨,或许有几分杀意,但那种血色半点都不会泼洒进那抹干净过头的蓝色之中,只会如同墨水进了大海,顷刻就被更深处的暗色所吞噬。
他靠得太近了,也就没办法挂上滤镜假装一无所知。
伊西的本能告诉他要对路西恩敬而远之,他只想赚点陪孩子当保姆的短工钱,不想后半辈子都被小疯子锁在身边,当个装点笼子的漂亮摆设。
嗯?他刚才是不是对公爵老爷用了什么不太恭敬的形容?
伊西低头眨了眨眼,做出恭敬的姿态来。
路西恩皱着眉放开了伊西的头发,又突然发脾气拉扯着领子要把斗篷脱掉,暖炉滚烫的屋子里裹着厚厚的毛斗篷,这么一会就捂了他一身汗。
伊西没有半点不耐烦,一个一个把自己刚系起的绳结解开,从下往上直到拉扯开最上面领口的系带。只有这个结是路西恩自己系上的,系带歪扭着这边穿那边绕,拧成个歪歪扭扭又纠缠不开的死结。
伊西不得不凑近了去解这个结,他半跪着仰起头,抬手拽着绳结的小尾巴,从这边扯出来又从那边绕出去。路西恩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伊西雪白的睫毛拢着一层半透明的光,虚虚地一颤、再一颤,就叫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惊扰。
伊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路西恩颈侧,出于职业习惯,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但路西恩总是恍惚能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甜味,以至于路西恩有时忍不住想划开眼前深色的皮肤,看看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否是甜到醉人的蜂蜜。
真过分明明就是我的东西。路西恩抱怨,话尾挑起孩子气的耍赖意味,他捏着伊西的下巴,去看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瞳,那双眼睛如山林野兽,冰冷干净得像是爱恨牵挂皆与己无关,不过是旁人在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