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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若哪一日连它也枯死腐朽了,自己又该去何处寻找小椿的踪迹。她毕竟……连轮回转世都不能够。
    嬴舟摸出袖中藏放着的一枚色彩斑斓的贝壳,突然发觉,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了预兆……预兆她也会随碾碎的另一只魂飞魄散。
    小椿在这世上活了三千多年,离开时,却连知道她离世的人也没有几个。
    倘若她不出深山,悄然自缢,大概除了这片沉默不语的土地,天地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一只修炼千年的树妖殒身于此。
    嬴舟不自觉收拢了力道。
    可他记得啊。
    少年唇角的肌肉用力绷紧。
    自己这三百余年的妖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都是与她度过的。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和从前白玉京与她相处的时日一样,一分不少。
    ——今后年岁久了,我也会如同小椿当初那般,连她的模样都记得朦胧不清了吗?
    他心想。
    也会守着那半年的过往,点点滴滴地,掰开了揉碎了回忆?
    他不想这样啊。
    他不想这样……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她。
    他若是早一点来到这座山,就好了。
    嬴舟将贝壳深深握进心口的位置,微曲的后背和整座空阔的山一样安静无言。
    而那头鹿蜀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迈着蹄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勾首下去,十分关心似的宽慰着用脑袋碰碰他的脸。
    嬴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伸手出去回应地摁在它额顶上。
    *
    老狼妖从霜寒堂闭关出来时,康乔的书信已到了有三日了。
    小侄女写得颇为详尽,把当天日蚀异象的原委与小椿的情况一并细细书于纸上,生死种种惟余唏嘘,他看过后感慨地摇头叹了口气。
    阵法的遗迹,他曾去瞧过一次。
    那光柱在太阳重回人世的瞬间齐齐碎裂,只余一口两丈来宽的大坑。
    坑内黑暗深邃,隐隐有灵力的余威从其中流出。
    众妖怪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靠之过近,担心会有莫测的法力将自己吸入无底深渊里。
    想不到这阵竟出自人族之手。
    大祭司不由得喟叹,凡人虽不懂术法亦并无高深的灵力,却能依靠他物相助,设计出如此浩瀚巧妙的法术,着实叫天下万妖自愧不如。
    他收起信件,习惯性地就要掏出烟斗点火,在胸怀摸了一阵,冷不防想到嬴舟独自留在白於山,手边连个防身的兵刃也没带,左右不大安心,便迈开步子往他房间而去。
    城里住的皆是自家人,灰狼族的屋舍大多不锁。
    老狼妖背着手叼着烟,举目四顾。
    由于血脉不纯,嬴舟少年时既不能控火又无法精练刀兵,战力一直很弱。
    那会儿他还没学会以太阳真火凝制武器,为了让他足以在外自保,族中长辈打造了一柄淬入妖力的长刀,不必注入太多灵气也能使用。
    “哦,在这儿,在这儿……”
    大祭司找了半晌,总算在墙上寻得封存于鞘里的兵刃。
    □□瞧了瞧刀锋,精铁寒光依旧,不曾蒙尘,遂很是满意地收回去,自语道:
    “有这个就行了。”
    他佝偻着腰慢腾腾地往外走,也正是在此时,余光不经意瞥到了窗台上摆放着的一盆花草。
    那是以红陶盛放的树苗,青嫩鲜亮,在日头下透出勃勃生机。
    老狼妖静默了良久,浑浊的双目陡然锐利起来。
    他扔下刀,旋即抱住花盆举在眼前打量。
    这小树枝迎风招摇,梢头还有刚生出的几片绿叶。
    狼妖眼珠子略一转动,二话未说拔腿就踏出门去,冲着街上的不知道谁张口喊:“把我的那头白驳牵来!——”
    老祭司乘着他的御用坐骑气喘吁吁感到白於山时,康乔才刚走不过两日,嬴舟犹在巨树下盘膝打坐,余光望见他行色匆匆,腾云驾雾的,不觉大感意外。
    “大祭司?”
    他忙起身,“你怎么亲自跑来了?”
    这老头儿自从游历归家后,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看星星就是抽旱烟喝小酒,极少过问世事。
    “先别着急关心我——你过来,瞧瞧这个。”
    老人家许久没赶过这么长的路了,实在累得够呛,他将怀里的陶盆递上去,皱纹横生的手些微轻抖。
    嬴舟:“小椿的花盆?”
    他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把对方望着。
    “没错。”大祭司喘了口气,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白须,“很奇怪,此物应是与树体原身相连的分枝。按理说白栎精已死,它也该随之枯萎才对。”
    他并未正面言明,只短短几句话,嬴舟虽还没怎么听懂,心里竟已不自控地猛然一跳。
    老狼妖继续道:“可它眼下既然没有,所以我猜想,会否是因为当初阵法开启,小椿姑娘被强行召唤回去的缘故。”
    “原本当树妖的本体治愈顽疾之后,这株幼苗里残存的意念就当回归树身,自发地便会枯死。但眼下乔木母体陨灭,或许……这树苗中还有‘她’留下的一点魂魄也说不定。”
    “这个中曲折,我怕小辈们传话与你讲不明白,索性就自己来了。”
    面前的人神色尚且怔忡。
    大祭司用最亲和的语气鼓励道:“你不妨把这株树苗种下去试试。”
    “同样是白於山的土地,万一能将她救活呢?”
    他的表情在看见嬴舟的反应时,蓦然一顿,片刻讶然之后渐次露出些许心疼来。
    少年捧着那盆花木,视线定定注视着里面生机盎然的绿叶,目光复杂得几乎难以言喻。
    这是他自小椿出事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动容的神情。
    轻漾的眼波中淌着不甚清晰的流光。
    大祭司拍了拍他的肩。
    嬴舟就低下头去,拿手臂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第78章 余生(二)   她要是能够回应你的声音,……
    想着靠近原来的树体, 或许会有助于这株幼苗生长,嬴舟还是将其种在了离白栎不远的地方。
    他像是每日都有了盼头,而今不再整天整天的伺候老树, 只把全部心思放在那根半壁来长的树苗身上。
    浇水、施肥、控制虫害。
    甚至特地从北号山把那几桶不老泉拿了过来,反正都是水, 自然要用最好的,不管有没有用,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成日围着树苗转,就连修炼也是在旁打坐,几乎寸步不离。
    但这幼树实在是太过柔弱, 风大了会吹折, 日头晒点就要打蔫, 不仅如此, 还得时刻警惕着那头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鹿蜀。
    约莫是看自家主人总是紧张一棵平平无奇的草, 它好几次趁嬴舟不注意,想下嘴去尝尝味道。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转眼便入夏了。
    这期间康乔来过两次, 主要是为了给他疗伤以及带些调养的补品。
    大祭司也来过一回,看看幼苗的长势如何——按照他的意思,小树和之前作为“濒死”的载体时, 情况不太相同,有生长的迹象, 但比起正常的草木而言仍然十分缓慢,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而最为稀奇的访客,当属那两头在白石河镇遇上的猞猁兄弟,二人不晓得从何处问来的路, 沿途兜兜转转,竟半蒙半找地摸到了这里。
    甫一见面,做哥哥的便当场双膝跪地,哭得声泪俱下。
    “老大,一别半年,您怎么落得这副光景了啊老大……”
    “想当初你们两位双剑合璧,神仙眷侣,不知羡煞多少妖精鬼怪,如今何以灰发人送黑发人哪——”
    另一个抬手拭泪,“咱们大姐真是命苦哟,三千余载的修为说没就没,还、还给变成一株草了!”
    他瞅着眼前的绿植简直悲从中来,甩起袖子号丧道,“大姐啊,你怎么这么倒霉哪,原可以靠医术扬名立万,威震宇内,眼下却不想遭此浩劫,中道崩殂。啊大姐……”
    嬴舟手里捞着一把花锄,坐在白栎粗壮的根茎上,眼角直跳地盯着两只痛哭流涕的猫妖。
    “你们到底说什么?”
    他指指自己跟前,“小椿在这儿呢,你跪的那是草。”
    “……”
    两人连忙擦干眼泪,手脚并用地坐到他对面去,好似祭拜王者一般,虔诚地拜了两拜。
    朝三把背后的一大捆家乡特产放下,一股脑儿地推给嬴舟,说起路上的见闻,语气也十分感喟,“我们兄弟俩本是过完年无事可做,就走了趟北号山,准备拜访拜访老大你。结果听守山门的狼妖大人们说起日蚀当天的异象,知道您来了此地。我俩毕竟是猫……和山里的其他灰狼们不熟,两厢一合计,便启程赶来找您了。”
    他弟弟暮四嘟囔着补充了一句,“不熟也还是留了好几车的狍子肉呢。”
    嬴舟闻言会意,手往腰际探去,“你们可以拿着我的信物去灰狼族,他们看见之后自会……”
    他在腰带上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犬牙已经抵给了黑市的鳄鱼精。
    少年的话尴尬地僵在半道,良久才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低低道,“抱歉,我和狼族的关系并不算太好,现在大概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你们的了。”
    毕竟他连妖力都远不如前……
    两只猞猁双双沉默下来,各自朝对方看了一眼,而后不以为意地一笑。
    “说什么呢老大!”
    “我俩又不是来找你帮忙的。”
    弟弟跟着应了声“是啊”。
    朝三拿手肘捅捅他,“怎么说你也是咱们兄弟的救命恩人,我们猫类脾气虽怪,却还知道知恩图报的。这回就是特意来看望你,没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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