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你们不许再插手。乔岳直截了当的打断贺之漾,翻身跃上马背:许家人不会有事,你回去吧!
乔岳刚从诏狱回家,一抬眼,父亲正冷冷站在廊檐下望着自己。
听说你方才去了诏狱,让他们放人?
乔岳面色波澜不惊,拱手道:是,一个小案子有些误会,那人地契文书都有,锦衣卫抓错人了。
笑话。指挥使看向儿子,冷声道:锦衣卫会抓错人?
这次的确抓错了。乔岳抬眸道:想必父亲也不愿看百姓遭受不白之冤吧。
指挥使不接话,眼眸冷冷扫过乔岳,忽而沉声道:国子监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收罗的你冒险也要和他们沆瀣一气!
乔岳心里一沉,缓缓握拳道:儿子不知险在何处,还请父亲实情告知。
在我面前装糊涂?乔指挥使缓缓冷笑:贺家那小子给你看文书时,你就没想起些什么!
乔岳眼中闪过寒芒:您派人监视我?
他知道父亲向来眼风敏锐见微知著,却从没想过会把那一套用在自己身上。
乔指挥使不置可否: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懂,别逼我出手。
此事和贺家无关。乔岳沉声道:先不说前尘往事,如今黎霄欺压百姓,颠倒是非,如今有了证据,为何还不放人?难道要错上加错,为锦衣卫种下祸患吗?
我没瞧出黎家何处做错了。乔指挥使淡淡一笑:反观是你,和外人勾结,竟想打自己人的脸!亲疏不分,成何体统!
为了蝇头小利去欺压百姓,锦衣卫以此等人为耻!
若他不为蝇头小利,又怎能牵扯出背后之事?乔指挥使一哂:许现的妻儿,本想留他们一条命,他们反而主动撞上来。
乔岳沉默不语,眸中暗流涌动。
你自己说!乔指挥使严厉的望向儿子:他们家还留有太子敬安堂案的证据,你说这家人还能留么?
许家人进了诏狱,立刻被锦衣卫查了个底掉。
最让他心寒的是,是儿子明明已经知晓了许家背后之事,非但没有干净利落的铲除,却还要去诏狱下令放人!
若不是自己,他竟要瞒天过海,装作不晓得此事!
乔岳抬起头,眼神不闪不避的和父亲碰撞:父亲既知是太子案的证据,为何还要刻意隐瞒?
当时圣上在任安伯等人的扶持下夺门成功,登上皇位,太子之位还是由侄子占据。
圣上对太子很是疼爱,并未露出丝毫废立之意。
甚至倚重太子,让太子修建难民聚集的敬安堂。结果没半年时间,太子负责督建的敬安堂塌陷,砸死了几万人。
太子被指贪腐,从此名声一落千丈,甚至走到了被废的地步。
乔岳和太子是自小长大的姨表兄弟,自小知道太子心性,暗自彻查此案,他生性敏锐,立刻发现不少疑点。
结果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搜罗物证,乔家突然因为所谓衣饰逾制被举家抄没。
母亲不堪受辱自缢明志,总算惊动了太后,督促皇帝把乔家人放出来。
等乔岳浑浑噩噩从牢里出来,太子表兄也已病逝,他甚至没有见到两位亲人的最后一面
此事是乔岳梗在心底的一根刺。
如今有许家的证据牵头,也许可窥得一丝天光。
可父亲此举,却分明是要把证据尽数扼杀。
乔岳咬咬牙,跪地道:当年证据既已浮出水面,亦是天赐良机!儿子恳求父亲彻查此案,告慰母亲亡灵,亦是为成千上万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公道?锦衣卫是什么身份你至今还不晓得么?指挥使面无表情的俯视儿子: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多少长进了,但你似乎并没有。
乔岳垂眸不语。
他自然晓得父亲的话外之意。
陛下执掌天下,太子却非亲生。
这当然是梗在皇帝心头的一根刺。
也许之前的案子,就是有心人特意迎合圣意,让太子有这么一次立功露脸的机会,好借机铲除。
如今,入主东宫的已经是圣上的亲子。
圣上又怎会想重提前尘旧事?
可那次的案子,死伤难民无数。
难道他们不配得知一个真相吗?
母亲和表兄怀恨而去,坟前草木已深。
证据就在手边,却又要置之不理,难道他们在天之灵不会责怪自己的懦弱么?
这些年,父亲似乎已经褪尽了当年的侠气爽朗,迅速蜕变成旁人口中的鹰犬之流
乔岳静静跪在地上,垂着的手掌在身侧紧紧握拳。
今夜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乔指挥使冷道:至于许家,你救不了他们,也不该想着救他们!
夜已深,贺之漾忽觉心思纷扰,起身伫立在窗旁。
月明星稀,少年未眠。
正值隆冬,寒气凛然。隔壁的院落里,月光下,萧瑟枯叶结满薄霜,乔岳长跪在冷风中,身形丝毫未动,黑眸却闪过一瞬的无措。
第45章 冷漠如昔 不论生死,他都不会再向乔岳
京城冬日寒气透骨, 一夜跪下来,饶是乔岳亦神色憔悴,发丝凌乱垂在俊朗的面容旁, 咄咄逼人的气势削减不少。
管家瞥了自家少爷一眼, 还是开口道:少爷, 要不给学里告个假吧。
乔岳眉心微蹙,披上大氅:不必。
他稳住身形, 随意用了些膳食, 大步走出乔府。
锦衣卫既然已知晓许家的事儿, 想必不会轻易放过, 若要捞许家的人, 定要从别的口子入手
可是父亲的态度,分明是不愿自己再提及往事。
既然过往的冤屈无法申明,那费心搭救许家又是为何?因着和国子监的那点子交情?
乔岳轻勾嘴角, 扯出嘲讽的笑意。
他任职锦衣卫多年,最擅权衡利弊, 怎么会被国子监的微末交情迷了眼?
乔岳下定决心放任不管,心里清明不少,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朝府邸门口大步走去。
然而他没想到贺之漾立在乔府门口。
少年裹了一身狐裘, 乌发垂在纯白护领外,眉心满是焦急, 看到自己出门,忙迎上来叫道:岳哥!
冻了一夜才坚如寒冰的信念, 猝不及防的悄然融解。
乔岳察觉出心绪波动,头一次不愿见贺之漾,别过眼神皱眉哼道:你怎么来了?
察觉出乔岳声音里的不耐, 贺之漾跑着的脚步一滞,站住没再往前去,笑容有点讨好:哥,那个许姨的事儿怎么说?
少年一大早巴巴站在府邸门口,捧着讪讪的笑意小心翼翼看向自己。
问讯的不过是许家人的消息。
心里的戾气蓦然被尽数激起,乔岳凶巴巴的沉了脸,冷声冷气道:还能如何?进了诏狱,只求速死吧!
对,他本就是个无恶不作的锦衣卫,这般语气方才配了他。
贺之漾被这语气中的恶意激得立在原地,半晌才又惊又怒道:乔岳,昨日是谁说许姨定然无事!你揽下的事,难道要反悔?
昨日乔岳信誓旦旦的说许家人定然无事,贺之漾估摸这点小案子,顶多是乔岳一句话,也许当天都能把人放了。
谁知眼巴巴等了一早上,却得来这样的结果。
乔岳若是真的撒手不管,为何昨日偏要放出豪言,这不是明摆着要耽搁许姨的性命么!
乔岳翻身上马,冷道:你今日来,只是为了说此事?
贺之漾握拳:一清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昨晚一夜未合眼入眠,你觉得这是小事么?
这话一出口,乔岳心头登时涌上酸意委屈。
他也一夜没睡啊!!
方才匆匆出门,连向来粗糙的守卫都看出他神色不适,晓得满脸关怀问一句昨夜是不是没歇好
可贺之漾怎么看不出呢?
他眼里只有旁人是睡是醒,却从未仔细端详过自己。
乔岳握住鞭柄,冷道:哼!他一夜没睡,你倒是知晓的清楚!
贺之漾的确没仔细看乔岳的神色,他一心都扑在了许家的事上,急道:岳哥,此事真不能玩笑,一清家里只剩了他母亲一人,若许姨在诏狱出了事,一清又该多伤心
乔岳坐在马上,冷漠如昔:死在诏狱的人多了,京城的可怜人亦不少,难道乔某还要一一去替他们揩眼泪不成?
谁喜谁悲,谁哭谁笑,和他有何关系?
说罢,扬鞭要走。
贺之漾急了,不管不顾跑到他马前,抬头倔强道:可许家手握地契,本就是锦衣卫误抓了人,一桩小事而已,为何你们还死咬着不放?难道锦衣卫都是不遵律法,是非颠倒之人吗!
乔岳在马背上冷冷俯视贺之漾,少年的眸色清澈不减,似乎世间善恶恩怨都清晰得非此即彼。
可世事哪儿有如此简单?
乔岳侧过头,心里涌起燥意。
他明明已说服了自己,贺之漾却跑来扰乱他心绪。
是非容易分辨,但捍卫和坚守却并不容易。
贺之漾可以轻而易举的来指责自己,可若他真的去帮了许家,岂不是违抗父命,和锦衣卫为敌。
帮了许家,反而埋下了不安定的种子,日后要付出代价的,也许就是他们乔家。
恼怒,无力,疲倦,激起他对国子监埋在心底的敌对,乔岳抬眸,嗤笑道:你左一句是非右一句律法,怎么不去刑部衙门啊?何必站在锦衣卫门前卑躬屈膝!?再说你我非亲非故,你本不该来找我。
这话倒像是说与他自己听。
没错,无亲无故,他又何必为此事费神。
此话一出,贺之漾的面孔瞬间黯淡下去。他怔怔抬头,望着高坐马背的乔岳。
正如初见那日,他冷戾疏离,一眼望去,便知绝非良善之辈。
寒风拂过,贺之漾衣角飘起,他如坠冰窟般全身发冷。
来之前,他从未想过乔岳会对他说出这番话。
转念一想,嘴角浮现苦笑,或者,这才是他原本模样吧。
贺之漾不再执拗,他缓缓后退,让开前路。
乔岳心口微一下沉,他咬咬牙再不停留,轻拍马臀,尽量若无其事的和贺之漾擦肩而过。
巷口拐弯,又不由的回转头去看。
少年依然站在府门口,身形透出无路可去的孤寂,眼前这一幕悄无声息,又深深刺入心底。
乔岳定定收回目光,面上毫无波澜的打马离去。
贺之漾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
先前的习惯使然,每逢出事之后,他其实并未想依赖他人,总在琢磨如何自己解决。
也许是这次的事情和乔岳有关,他嘴上说着信不过,下意识的认为乔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说不清是从何开始,他开始不自觉的把乔岳当成后盾。
可就如乔岳所说,他们本就不熟,前路走下去,也是陌路。
京城的冬天忽然冷得人全身发颤,贺之漾独自往国子监走去,想起许一清还在等自己消息,想起自己一时情急惹下祸事,他又委屈又内疚。
他还不信锦衣卫真有一手遮天的本事!朝中多的是坚守正道的清流官员,即便他乔岳不出手,他也有的是办法救出许姨!
从此后,不论生死,他都不会再向乔岳开一次口,求一个字!
乔岳所说的那些,是他一直以来埋在心底的话吧?
他也许早就厌了自己,只是碍于圣旨,才虚与委蛇的和自己交好打闹。
偏偏自己没有眼色,还总凑上去麻烦他。
嘴上咒骂着,心里却泛起酸涩涩的失落,忍不住的想要掉眼泪。
贺之漾骂骂咧咧的偷偷抹了一把眼角。
余察察在拐角处恰好瞅见贺之漾往国子监走,本想上前搭讪,却觉得漾哥今日这情绪不太对,云里雾里的跟着了一段,此刻看到贺之漾抹眼泪,才猛然想到:漾哥漾哥这是哭了!?
余察察面皮抽搐,他本想立即上前问询,忽又想起以贺之漾的性子,定然不愿此时被人看见,只得又缩回墙角,等贺之漾走远了,才满腹心事的跑回锦衣官校。
漾哥向来咄咄逼人,如今这模样,也许是伯府遭难了?
余察察惊慌失措的跑到校里,推门便问:任安伯府没出事吧?
乔岳心头微微一颤,瞬间站起身道:伯府能有什么事儿?
哦哦,没事就好。余察察这才觉得自己唐突了,顿了顿方道:我是方才来校时,看到漾哥情绪不佳,似乎啧啧在抹眼泪呢,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那我放了课去问一嘴?
乔岳察觉出方才的失态,大马金刀的坐回椅上,冷道:不必多问,他的性子再不改改,哭的时候在后头呢!
看乔岳没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出言嘲讽,余察察缩缩脖颈,也不再多说。
许一清母亲被冤入诏狱,锦衣卫嚣张不放人的消息在校内不胫而走,没多久整个国子监都晓得了。
国子监几乎人人义愤填膺!
因着蹴鞠等事,此时不少人都对锦衣卫有了改观,觉得两校已然交好,当邻居久了,甚至心底都多少生出几分亲近。
如今锦衣卫没事找事闹了这一出,自然让人难以接受。
而且许一清成绩甚好,据说他跳到了高级堂,明年三月考进士,以许的实力,定然能金榜题名。
文官向来讲究同门情谊,不少想抱大腿的人,也想在此时出头搏一搏,给许一清几分恩情,日后好互相提携。
锦衣卫太过分了!同窗嚷嚷着:我们纵然派人去和他交涉,也定然占不到便宜。
欺人太甚!还去找他们作甚!我要写诗声讨此事!
我亦要上奏此事,许兄是监生,他日高中,便是天子门生!岂能受锦衣卫此等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