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也晓得贺家离自家府邸不过咫尺之遥, 却从未多想过, 可如今站在院墙旁,想着不远处便是贺之漾的卧房, 心里的火花简直要压抑不住。
到了这个地步, 乔岳便是再驽钝也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思。
这心思从什么时候来的, 他也说不清, 似乎是那几封情信带动的涟漪, 似乎是蹴鞠赛时若有若无的关怀,又似乎是更早之前,像风般难以捉摸, 却留下浅淡的痕迹。
直到这几日,他才晓得心中奔突的焦灼急切从何而来, 又为何能让自己夜不能寐,奋不顾身。
他早隐隐察觉, 但他下意识的去压制。
不压制又能如何?
贺家清清白白的勋贵,难道要沾染上锦衣卫的名声, 从此被人指摘么?
可如今走到这一步,乔岳不愿再强行遮掩。
再说喜欢上一个人, 他又能如何遮掩得住?
冒然送那带子,若是让贺家长辈晓得, 还不知会掀起何种风波。但乔岳未觉得这几日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也并未后悔。
他只会在心中暗暗想着,既做了锦衣卫, 承了朝廷鹰犬的名声,要想真的想和小狐狸成双结对,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但他既已认定,便不怕费心思。
乔岳定下心神,随锦衣卫一起去衙门清点今年的案子并造册。
刚进二门,黎霄的咒骂伴随着几声流浪狗的呜咽,远远传过来: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看看你吃的哪个碗里的饭?还好意思进锦衣卫的门?来人,让它给爷滚!
乔岳听到这话,微微放慢了步子。
自从地契事件后,黎霄非但不收敛,反而更为跋扈。
之前他在锦衣卫,对乔家明面上还有几分恭敬,如今见面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黎父当着指挥使的面承诺要管教儿子,私底下却觉得此事是乔家父子联手来诓骗他们,好让太子对黎家生出戒心。
乔岳一脸淡漠径直往里走,不理会黎霄的怨气。
可他今日回衙门,分明感受到了锦衣卫的不少人对他的微妙变化。
黎家天天在此吵嚷,再加上太子有意放出的消息,锦衣卫里不少人都晓得指挥使之子暗中做了手脚,让黎家失宠于太子。
听说乔岳几人还和国子监的那些小书生们走得很近?
不少锦衣卫向来不喜那些文官,看乔岳的眼神充满忌惮防备。
乔岳看多了这眼神,虽说来自同僚让他多少有些痛心,但面上依然神色自若。
庞瑛悄声道:黎霄父子二人公开和指挥使唱反调,黎副使近日很得陛下恩宠,听说今日宫内祭祀,锦衣卫里除了职守的校尉,只有他一人陪同陛下去了太庙。
乔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君恩似水,顺势而为。
皇帝早就忌惮他乔家势大,怕鹰犬反噬了主人,因此才会在几年前的太子案时拿捏一番,至此后,父亲对陛下俯首帖耳,从没有敢违逆的时候。
陛下倚重乔家,但始终心怀忌惮,这几年暗戳戳扶持黎副使,纵容得黎家颐指气使。
说到底,不是黎家多得圣上欢心,只不过是陛下制衡锦衣卫的棋子罢了。
庞瑛又悄声道:这些人不理也罢,只是国子监又邀我们去教他滑板,我当然是想去玩一场,但黎霄定然又会说些不中听的话。
乔岳冷冷勾起唇角:他家现在风头正盛,我们先不必去管他。
至于国子监乔岳的眼眸漾起融化碎冰的温和:两校走得近,他让我们教教滑板,也是私下的交情,答应就是了!
除此之外,乔岳还有一件心事太子口中所说的证据。
那证据如今还在许一清手上,若是之前,他直接派锦衣卫前去索要即可,如今他却不愿莽撞行事,免得许一清这个告状鬼再去哭诉,只想着亲自要过来,息事宁人莫横生枝节。
第二日,国子监众人和锦衣卫约到了霍家闲置的宅子里,准备在此处练滑板。
贺之漾看到乔岳,笑着走过去:岳哥,多谢你那日送我的佩带。
乔岳听他提起往事,一颗心登时提起,贺之漾笑盈盈地望着他,正坦诚的道谢。
难道是晓得了自己的心意?甚至思量过觉得未尝不可?
乔岳正胡思乱想,忽听贺之漾又道:你当时喝醉了生气闹着玩,我又怎么会计较?用不着那么贵重的赔礼。
乔岳一怔,才晓得贺之漾是何意。
小狐狸心思单纯得很,只以为那箱腰带是自己给他的赔礼,丝毫未想到别处
心里忽然有几分庆幸,不必尴尬,还能如以往那般相处。
庆幸后又生出无边无际的失落,自己行事已经如此明显,贺之漾却毫无所察。
可见他对自己果真是丝毫旖旎心思也无吧
没见面时候,乔岳怕此举莽撞,如今见贺之漾无忧无虑丝毫未觉,又恨自己当时没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已经有了不少滑板,余察察几人笑嘻嘻的站上去,先是单腿试探着踩地,没几下功夫已经能游刃有余的滑行了,庞瑛已经能在空中纵翻一圈稳稳落地。
国子监的人立刻丢下面子和矜持,嗷嗷嗷的扑过去闹着要人教。
乔岳在心里冷哼一声,余光却迅速搜索贺之漾的身影。
国子监的人都在,只有他和许一清落了单。
乔岳眸光紧缩,立时如临大敌般,大步奔去耳房。
贺之漾还在耳房哄许一清:你也出去玩玩,到时我们四个人凑成滑板队,在京城胡同里滑出花样,让他们都好好瞧瞧。
乔岳顿住脚步,心里登时泛起酸涩,四个人的滑板队,这显然是没有把他算上
明明他滑的最好,贺之漾为何不叫他呢?
乔岳冷哼一声,站在台阶下继续听门里的二人交谈。
许一清那小子分明是在欲拒还迎:不了吧漾哥,你们去玩,我连马都不会骑,更别说站在轮子上走路了
这和骑马半点关系都没!贺之漾用着乔岳从没听过的温和语调劝道:你出去试试,我扶着你,摔不住的。
乔岳冷冷咬牙,他听力好,竖起耳朵能把一字一句听清楚!自然能听清贺之漾话语中软软的恳求
那个弱不经风,只会躲在旁人背后的书生有什么好?
贺之漾竟然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他来玩!?
乔岳又冷冰冰的想,明明自己才是一众人中技艺最出众的,贺之漾怎的如此在意这个姓许的废物!?
贺之漾是看许一清前一段怏怏的,这几日才好了些,自然不愿他大过年的,一个人闷在房里:去吧去吧,漾哥从不照顾人,今儿全程护着你。
我没有斗篷。许一清怯怯说出了困扰自己的最后一件事儿:外面会不会很冷。
他看到贺之漾他们都有厚实蓬松的斗篷,看上去精致俊秀,很是华美,他却只有一个单薄的长衫,难免有些羞涩。
要什么斗篷啊哥哥,滑板哎,你一会儿可能还要热到脱衣裳呢。贺之漾顿了顿:就算你冷,跟着我的小厮也拿着备用的斗篷呢,到时把那个给你
贺之漾二人还在拉扯,乔岳眸中却一暗,不动声色的离开耳房,到了后头的院子。
少年们练得热火朝天,霍尧和余察察哥俩好似都站在一个滑板上摇摇摆摆冲上陡坡,没站稳双双倒下,逗得旁人都笑个不停。
贺之漾一拉着许一清走出来,乔岳眼神立刻望过去。
贺之漾极为有耐心,扶着许一清站在滑板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小臂,还一直说安抚的话。
乔岳:
他闭着眼都能玩到飞起的一个破木板,许一清至于这么拿捏作态么?
许一清却不是作态,两只脚碰不到地面,还不受控制的向前滑行,他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下意识的叫道:漾哥!
我在呢。贺之漾额头浸着薄汗,鼻尖下巴也水润微闪,像是夏日里诱人的香甜果子:你别怕,我一路都跟在你旁边。
慢慢滑了几个来回,许一清逐渐掌握了窍门,可以自己踩上去掌握平衡了。
轻风扑面,脚下如腾龙驾雾,许一清这才晓得漾哥为何执意让他尝试这滑板。
轻盈纵横,他紧绷到未曾有一刻松弛的身心缓缓放松,听着划过耳边的风声,从未有过的畅快直达心底。
漾哥!我也可以啊!许一清摒弃了恐惧,踩着滑板朝远方等他的贺之漾滑去:我会啦!我们什么时候组队啊!
众人都笑着往旁边站,空出一条宽敞的道让他滑向贺之漾。
贺之漾扑哧一声笑了,方才还吵着怕,如今又跃跃欲试想组队了,望着许一清亮晶晶望向自己的眼神,贺之漾由衷生出欣慰。
丝毫没察觉站在自己身旁的乔岳全身散发着寒气。
漾哥,我方才滑的如何?许一清擦着汗,抬头笑吟吟道。
你啊贺之漾回想许一清怂巴巴缩头缩脖的模样,笑道:像个小企鹅。
小企鹅许一清怔住,他不晓得小企鹅是何种模样,抬头懵懂道:小企鹅是鹅么?
乔岳凶巴巴站在二人身旁,冷哼一声。
什么小企鹅,活脱脱一只呆头鹅罢了
贺之漾揉揉许一清软趴趴的脑袋顶儿,笑道:小企鹅是鹅的一个种类,但比鹅可爱多了,是最可爱的小动物!
是最可爱的
是最可爱的小动物
乔岳双拳紧握,默默记下这三个字
小企鹅能长得多可爱?难道他乔岳和小企鹅无半分相似之处么!
第51章 打完就跑 鹰犬收起爪牙意欲认主
几个人玩闹了一阵, 转眼到了申时,准备各回各家。
这地方偏僻,许一清他们几个不会骑马的上了马车, 剩下四五匹马, 由大家分着骑。
乔岳瞟了一眼身边的贺之漾, 不住动歪心思
许一清那小子坐在车里,总归是用不到斗篷的, 自己手里头还没小狐狸的东西呢, 若能要过来, 也是件美事。
他暗中思量好, 随即轻声咳了几下, 松开持缰绳的手,放在嘴边呵了两口气:今儿的天还挺冷,我穿得还是单薄了些。
庞瑛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不由奇怪的看了乔岳一眼。
乔岳向来不畏寒,前几日隆冬穿着单衣也没说什么, 怎么如今却跟缺衣少穿的小可怜似的?
贺之漾在二人身侧,听见他们说话忙打马过来, 瞟了一眼乔岳:岳哥是觉得冷了?
乔岳不言语他还没发现,车外骑马的几个人里, 只有乔岳穿得单薄。
乔岳垂眸:忘带披风了,无碍。
其实是一个不小心忘在了那宅子里。
贺之漾抬头看了看愈下愈密的雪:这雪还要下好一会儿, 你没有披风受不住吧?
雪飘飘洒洒,积在地面上厚重松软, 寒气也沁肤透骨,乔岳一身单衣,这一路定然不好走。
那你倒是把那小厮抱着的斗篷快些给我啊?!
乔岳心里急躁, 面上却轻轻摇头,声音也委屈无辜的让人心酸:在冰霜雪地里呆惯了,也不再觉得冷。
庞瑛:?
贺之漾闻言一怔,不由得望向乔岳。
少年站在淡淡的雪尘里,衣衫单薄,双眸微垂,贺之漾只道乔岳向来跋扈凶悍,此刻望过去,却没来由察觉出几分伶仃的孤寂。
他母亲早逝,父亲冷厉,旁人对他避之不及,平日里又有谁会关心他的冷暖?
贺之漾默默叹口气,从前只觉得许一清身世凄凉,仔细想想,乔岳亦是让人疼怜。
许一清坐在车里,那斗篷给乔岳倒是恰好。
贺之漾招招手,示意小厮把备用的狐裘斗篷递给自己,亲自踩着松软的雪走过去:岳哥,你穿我备用的吧?
乔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站在贺之漾面前:系上。
若是以往,乔岳这般发号施令,贺之漾早眉毛一挑撂挑子,但现下心思还沉浸在乔岳是个不知冷暖的小可怜上,非但没介意,还觉得乖乖立在原地的乔岳格外温顺,认认真真走上前抖开斗篷,搭在乔岳肩背上。
忽然被厚实妥帖的温暖环住,乔岳轻轻抬眼,贺之漾挺秀白嫩的鼻梁离自己不过咫尺。
正在认认真真给自己系脖颈处的带子呢。
乔岳负手微哂,小狐狸果真吃示弱这一套。
这有何难?以后自己就当那个最弱小最需要照顾的小可怜吧。
做戏要做足,这是乔岳早就明白的道理,他掩住眸子中的冷厉,轻声开口:多谢漾哥
贺之漾抬头:?
他性子使然,极爱慰藉疼惜身边弱势的人,乔岳方才的几句话顾影自怜,倒是让他也心疼了几分,只是 照顾许一清,心下只有轻松调笑,可来照料乔岳,特别是撞进对方黑而沉的眼眸时,贺之漾总觉得头皮发麻。
明明他是献爱心的,为何总有莫名的被操控感?
还没想清楚,头顶的人又开腔了:乔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无人关怀,也只有漾哥肯在大雪之日给我系斗篷了
声音越说越低,透着一股孤寂。
庞瑛愣在当场。
是他平日太糙汉对千户关心不够么?他们千户心思竟如此细腻,别人给系个斗篷都差点泪洒当地?
这话听得贺之漾心里一疼,乔岳生性跋扈,从未将沉沦的苦楚说与人听,如今只因一个斗篷,竟忽然感慨到这番地步。
可见平日里从未被善待过吧?
他忙摆了摆手:岳哥别妄自菲薄啊!你现在多威风,你看啊,这京城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想和你结交的,一种呢,是一见你就吓得远远避开的,多有排面啊!
说句心里话,锦衣卫除了名声臭点儿,简直是贺之漾理想中的职业,奉旨嚣张!
乔岳才不关心京城有几种人,他眸色沉沉看向贺之漾:你是哪种?
我?贺之漾笑呵呵的摸摸鼻子:第一种呗,你当时把我从兵马司提出来那天,我就晓得跟着岳哥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