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几个月前,辛弛似乎高了些,换掉了略显厚重的冬衣,整个人挺拔高挑,星眉剑目,俊朗极了。
季安一没留神,忘了低头。
辛弛看他有些眼熟,走过的时候想起来这是谁,当日那脏兮兮的小孩子养起来倒嫩生生的,便笑道:“哟,这不是我的小书童么?在这立着干什么,跟我回去整理书箱。”
季安欢喜极了。
他不知道辛家是有发新衣服的惯例的,还以为自己学完规矩了,现在就发新衣裳回到少爷身边了,屁颠屁颠地追着辛弛一路小跑。
管家从后头追上来,耳提面命:“跟着少爷机灵点,别偷懒,知不知道?”
季安快乐得眼神都是亮的,点头说:“是!”
偷懒当然是不会的,机灵当然也是机灵的。
季安把他的少爷放在心尖尖上。
过完年,他也不过长到九岁,却极会照顾人。
其实照顾少爷本来是下人的本分,不值当提一提,但用了心和没用心的到底不一样,别的下人总有偷懒的时候,季安却从来也不,夜里人都犯困,可辛弛只要有点动静,季安就立即翻身起来:“少爷,要什么?”
要什么有什么,这屋里没有,不管外头什么天气,刮风下雨还是大雪冰雹,季安都二话不说去给辛弛寻。
有时候辛弛只是做了噩梦醒了,季安就顶着一双困得睁不开的眼,轻轻说:“少爷,我守着你。”
那么小一个人,一守就是一夜。
转到第二日,辛弛醒的时候,守了一夜的季安也已经起了,正给他整理书箱,嘴里念念有词的,是怕自己什么没收拾好,让少爷挨了夫子的责怪。
辛弛原本是有书童的,还是两个,后来一个因为偷懒叫辛弛给赶了出去,一个被辛弛提拔了,去府上账房给管家帮忙。
只留下了季安一个,小雀儿似的日日围着他转,少爷长来少爷短的,声儿软而乖,雀跃又欢喜,人又乖得不像话,让辛弛很受用。
这一留,便是五年。
季安日日伴着辛弛,亲眼见着辛弛为了日后掌管辛家吃的苦。
辛家的长孙少爷,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轻快。
辛弛白天要去私塾念书,晚上不仅要写夫子留下的功课文章,还要看家里的账本,辛老爷对他要求极其严苛,功课不好要罚,生意做不好也要罚。
小书童心疼得要命,可他身份卑微,并不能为他的少爷做些什么,就只日日守着辛弛。辛弛挨罚跪祠堂,他也陪着跪,辛弛挨罚抄书,他就研墨铺纸。辛弛高兴的时候,季安便也高兴,辛弛不高兴了,季安就挖空了心思地哄。
辛弛怕夏天,燥热难捱,还有蚊虫。
季安偶然之间发现自己是招蚊子的体质,傻乎乎欢喜了好久,晚上陪辛弛读书看账本的时候,喜悦地对辛弛讲:“少爷,我守着你,蚊虫就只咬我,不咬你了。”
夏日的夜燥热难熬,辛弛桌子上镇着一碗冰也难消暑热,他盯着面前的账本,没应季安的话,只说:“扇子摇大一点。”
季安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甚好,可白天他就守在私塾门口,知道夫子并没骂过辛弛,那一定就是这做账的人没将事情做好。
季安一边努力摇扇子,一边探头想看账本。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季安知道自己看不懂,他只是下意识去瞧让他的少爷不高兴的东西。
没成想辛弛却 “哗啦” 一下将账簿合上了,一双眼睛盯死了季安,怒道:“谁让你看账本的?”
季安吓了一跳,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慌手慌脚跪下去,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说:“少爷,我错了。”
辛弛今日的火气异常的大,他恶狠狠盯了季安一会儿,伸手捏住了季安的下巴,口气很差:“季安,别忘了是谁买了你。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
几年时间过去,少爷身边的书童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都是下人里地位高的那一种,自然没人再虐待季安,可季安却仍旧是瘦的,脸上没多少肉,被辛弛一捏,痛得他要哭出来。
但这比不上当年他被拳打脚踢那么疼。
所以季安忍住了,小声说:“我记着少爷的恩,一辈子都记得的。”
辛弛看他一会儿,卸了一些力气,但是眼睛里的戾气仍旧很重,问:“三房的人让你来看的?”
季安隐约有些明白了,上个月辛老爷的三房妾室生了一个男胎,除了辛弛,辛老爷只有四个女儿,如今老来又得子,欢喜得厉害,辛弛是感觉到地位被威胁了。
他大着胆子抬手拽了一下辛弛的衣袖,怯怯的,像怕生的小兔子,小声地辩白:“少爷,我看不懂的。”
捏着季安下颌的力道瞬间就松了。
辛弛嗤笑了一下,没再继续捏季安的下巴,拍了拍他被捏红了的脸,笑了:“是了,你又看不懂这些。”
那动作其实是很不尊重的,可季安顾不上,他的少爷笑了,他便开心了。
辛弛回过身去继续看账本,季安就在旁边努力地摇扇子,等辛弛回卧房休息的时候,季安也守着,一直等辛弛睡熟了才罢休。
他手很酸,大幅度地摇了一个晚上的扇子,累得要命,小腿上被蚊虫咬出来了好多包,但是心里却很满足。
起码,今天晚上没有热着他的少爷。
第3章
作者有话说:毕竟是主角,拉宴哥哥出来溜溜。
第二天一早,辛弛没被热醒,起得略略迟了一些,觉得今日天气比昨日好上许多,屋子里甚至都能称得上有些许凉快。
可他睁开眼睛看外面的日头,仍旧毒辣辣的,分毫没有下雨去暑的意思。
外间有些动静,不一会儿季安搬着个大桶进来。
季安这一年十四,个头却没长起来,瘦瘦小小的,那大桶快有季安一半高了,他拽着相当吃力,却又蹑手蹑脚。
少爷看账读书辛苦,他怕扰了辛弛休息。
可一进门,看见辛弛醒了,季安呆了一下,差点被桶绊一跤,惊讶地问:“少爷,你怎么醒了?”
辛弛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便起身,看一眼季安手里的桶,问:“你搬这么多水做什么?”
季安把桶放下,去拿了扇子过来给辛弛扇风,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这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凉得很,放在屋子里能去暑。”
这办法蠢得很,辛弛嗤笑道:“一会儿就热了。”
季安忙碌得小陀螺似的,伺候着辛弛束好头发,又跑出去给辛弛端早饭。
他声儿软,带着些不谄媚的讨好:“我多换几次就好了。少爷,吃早饭吧,我也给你用井水镇着的,少爷尝尝。”
解暑的绿豆汤和杂酱凉面,辛弛看一眼季安忙活得通红的脸,又看看摆在眼前的饭,抬手摸了一下季安的脸。
季安脸上有道印子,是昨天他发火儿的时候捏青了的。
辛弛问:“疼么?”
有这句话,季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哪里还记得疼是什么意思,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疼。”
辛弛凝神看眼前的小书童。
那会儿他捡季安,是刚被他爹训了一顿,说他没有个当家人的风范,奢侈浪费,不知道祖辈操持家业的辛苦,辛弛被训得心里有怨气却不敢发,下了马车缓和情绪的功夫瞧见了那边的热闹,一时赌气便收了季安——他三十个铜板买了个下人,让他爹再说他不知节俭!
少年脾气,辛弛这会儿想起来就觉得当初的自己好笑,一个八岁的孱弱孩童,买回来吃白饭的,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拿这个来跟他爹挣面子。
可如今,但季安却已经跟了他五年有余,听话懂事,一心护主。
而且长得也好看,下人里头没这么乖巧秀气的,带出去总归有面子。
如今辛弛手底下做事的人都是他爹带出来的,忠心辛家,可未必忠心他这个少爷,他心念一动,对季安说:“小安,你八岁就给我做书童,算是打小跟着我的人,别动二心,等以后我掌家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心腹,懂吗?”
季安小脑袋点得飞快。
他本来就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少爷,根本不需要辛弛说什么。
他真心诚意地对辛弛表忠心:“少爷,季安的命都是您的。”
自此,季安陪辛弛去读书便不只是在门口守着了。
辛弛赏他的,可以进到私塾里面,跟着先生念书认字。
做少爷的书童,日日来私塾这里,季安其实也曾隐隐有些羡慕,在外头等着辛弛的时候,他也偷偷往里瞟过很多次,夫子讲书的时候,他也偷着听过几回。
其他少爷的书童都得了空偷着去玩,只有季安安分守己地等着。
他得在少爷招呼的时候立即应,也想偷偷看一会儿,学堂里的样子。
其实他爹娘活着,他也没什么念书的可能,应该就是跟着爹娘下地干活,祈求着每年的收成好些,可如今,他没了爹娘,没了依靠,少爷却给了他读书的机会。
季安受宠若惊,对这个机会百般珍惜,对辛弛拜了又拜,感念得差点哭出来。
得了辛弛照应,季安坐在学堂最后头,每日到了这里,先替少爷研磨铺纸,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掏出少爷赏的旧书,温习功课。
他入学太晚,底子太差,学得磕磕绊绊,夫子讲的东西也只能听个囫囵。
但季安不敢问夫子,也不舍得去问辛弛,怕耽搁他家少爷的时间。
他想,自己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过一个下人而已,又不考功名,读书做什么呢?只求少爷不要对他失望。
季安胡思乱想,心下有些难过,只不过还没等他将这份难过酝酿得更多一些,夫子已经到了,开始考前一日的功课。
这下季安不再瞎捉摸,开始提心吊胆——不是为自己,夫子从来不考他,季安只是担心他家少爷被罚。
然而这担心显然多余,辛弛对夫子的提问应答如流,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甚至已经可以与夫子探讨一二。
季安这才知道他家少爷如此厉害,他望着辛弛立在那里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他想,老爷对少爷也太过严苛,明明少爷已经这般厉害,却还是老罚他抄书。
季安低下头看自己面前纸上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字,沮丧极了,几乎想把那纸扯烂撕了,可他又舍不得。
这样好的纸,是少爷赏他的,季安宝贝得紧。
上课的时候,季安便走了神,望着自己面前一张纸,不知在想些什么,放学了都没能回神。
身边的公子凑过来看他一眼,读他面前的字:“季…… 安?”
他问季安:“你的名字?”
季安觉得丢脸,慌乱地将纸笔收起来,手忙脚乱之中看辛弛已经回过头来看他了,答话也顾不上,对着这公子鞠了一躬,小跑着去辛弛那,一边收拾辛弛的东西一边说:“少爷,你好厉害!”
宴淮没去收自己的纸笔,看季安跑到辛弛那边去,了然——
穿着打扮格格不入,他还道这是哪个潦倒穷酸书生家里的,原来这稚气可爱的小兔子竟是辛家少爷的小书童。
宴淮本不想来这私塾,对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也不甚上心,在下学时候诸多富家子弟的闲聊声中百无聊赖地想,早听闻辛家待下人宽厚,竟是真的,连个书童都能上私塾来听一听夫子讲学。
当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