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没有回头,执着地盯住地面向前走。
易泓不认为她的举动是出于愤怒或者失落。所以,他没有追上去,只看着那阳光的明亮一寸寸地吞没她,心中的不安就如陈旧的钟表,来回摆动,发出颤巍巍的声响。他轻声叹气,许是也领悟了两人隔阂的缘由,便选择不逃避,不揣测她的心意,直接给她发消息,“你在想什么?”
程璐决意要晾他一会儿,没及时回复他,直到快下班,才发出一个字,“你。”
她不可能在工作时间里想太多私事,这么说,不过是刻意扰乱易泓的判断。但他明知是玩笑话,依旧受用,不声不响地凝望那个字半天,忽然低声笑起来。他的好心情持续了一整个下午,脸上的笑容就没完全褪去过,回到家中,还有心情陪着小侄子玩益智游戏。
杨念芸见状问了他几句,他都答得妥帖,特像个贴心的好儿子。儿子不比女儿,长大后大多不太亲近母亲,而且最近母子二人没少为他的私事争执,亲情淡了很多,难得有好好交谈的机会。因此,杨念芸看着小儿子跟孙子玩耍,既欣慰,又没来由地伤心。
她殚精竭虑,为儿子的未来幸福和核心利益着想,偏偏他好像一无所知,明面上扮乖巧假装要和廖雪好好过日子,转过身就跟程璐鬼混。还有丈夫,他倒乐见其成了,打着要成全两情相悦的孩子们的旗号,实际上还是政治动物,更多地为利益考量。程璐和易泓如果在一起属于锦上添花,家里不需要依靠这层关系站稳脚跟,不过,肉到嘴边没有不叼的道理。尤其如今丈夫的倾向已经很明显,这件事要是能成,政治层面上利大于弊。
一直很疼弟弟的大儿子,从小就习惯了给弟弟背黑锅收拾烂摊子,长大后依旧没变。杨念芸以前觉得这叫兄友弟恭,现在看来,大儿子肯定有做扶弟魔的潜能。
和她关系好的大儿媳在这种事上则不便发言,始终保持沉默,惯会推脱。总而言之,这家里没人会在明面上支持她继续掺和易泓的私事,弄得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不好把事情再摆出来讲,每次想起来,难免郁闷。
她清楚,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可她看儿子这么高兴,有些事明摆着是板上钉钉的,左思右想后,忍不住问:“航航,你和小雪的婚事打算怎么办?”
顾着教侄子学写汉字的易泓漫不经心地回道,“什么婚事?”
他没有轻慢母亲的意思,这样敷衍是因为廖雪无心继续,而他和程璐有重归于好的迹象,这种情况下哪还有心思挂念结不结婚的事,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易泓很擅长气他母亲,主要是有恃无恐,仗着母亲偏心。
杨念芸很宠爱小儿子,她的公公婆婆更是隔代亲,跟她宠到一块去。易泓十四岁以前,丈夫常说她养得儿子太娇纵,长大后成不了事。她当时特别不服气,让他有本事早点调回来自己管教儿子。结果,他还就真的回来管教上了,奈何管教的方向跟她设想的天差地别。
易泓十八岁那年,杨念芸本来给他计划得特别圆满,儿子聪明,能稳上国内知名的F大,国外如P大、C大之类的名校也是能去的。他去随便学点什么喜欢的专业,学成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算给她这个母亲最大的回报。
哪能想到他反其道而行之,非得效仿他父亲和哥哥,眼里有国无家。杨念芸气得头疼,好说歹说没能说动他。她无可奈何,索性就闹,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后来各退一步,约定去了就能走技术的路线。再后来,他变卦了。
杨念芸不觉得她有做错,作为母亲,她最大的心愿是孩子平安顺遂,可惜他非得唱反调,选择去走最艰难的道路。她换个话题,单刀直入,“你今天去见程璐了?”
易泓斟酌了下,直说肯定是不能的,他不想把母亲气出个好歹,可该来的总会来,藏着掖着不是办法,“嗯。”
他不屈服,杨念芸快被他磨到屈服了,她指指儿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听话。我不让你去当兵,你非去。我不让你和程璐在一块,你非和我对着干。唉,我生你的时候是顺转剖,受了双重罪,原来以为生下来就结束了,没想到那是折磨的开始,不是结束。”
易泓拉住即将爬走的小侄子,那肉乎乎的手臂像截莲藕,他看着也回想起童年。他是早产儿,刚出生那会儿情况很不好,据大哥回忆,保温箱里的他像一只挣扎着生存的孱弱猴崽,靠着求生欲和现代科技极艰辛地活了下来。
期间大概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父亲匆匆地回家一趟,又不得不赶回东南军区。虽说母亲身边还有外婆奶奶陪着,但她依然吓得够呛,把他抱回来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生选择,通通要替他把关。
他打小就知道母亲生他不容易,小事上基本事事顺从她,然而他长大了,有他的人生要过,不能永远活在她的意愿之下,“妈,我那时做的是正确的选择,现在也是。就算不是,我一样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任。”
杨念芸的目光停在他肩上,昔日他那小小的肩膀还背不动重重的书包,如今已经是有担当的成年人了。她无法继续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到成年的儿子身上,而事实上,她也未必真的希望儿子事事听从于她,因为那样的人是人格不健全的。
很少会有母亲愿意看到孩子失去自主能力。
也许,她确实管得太多了。
杨念芸清楚她应该放手,不必要再引起无畏的争端。她凝望他许久,揉揉额头,“我管不住你,你爸你哥还倒戈相向了,你要想跟她在一起,就去吧。不过,廖雪那边你当初是同意的,现在要解除婚约,得给人好好上门道歉。”
不必母亲嘱咐,易泓一样会去做这些事。他和廖雪是各取所需,廖雪还早于他做出选择,互不亏欠,只是私底下的东西不能抬到明面上评说,为了廖雪以后的日子能好过点,他会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程璐白天承诺给易泓的报酬是邀请他到她家里过夜。她料定了他不会来,说得特别轻浮。结果亦如她所料,他称家里有事推托了。
程璐肯定不信他的理由,这男人既然说要给彼此一点时间,就意味着他心中有决断,奈何碍于纠结以往的种种,拉不下脸来主动提复合。他这样端着,无非是要她将事情做得更彻底,给他个台阶,请他下来。她太懂他,他想要的台阶,是全盘信任、独一无二的情感和确切的承诺。
对此,程璐看到了他的改变,不像以往那么抗拒。他愿意理解她,不再尝试霸占她的自由,想和她做一次公平的情感交易,她自然愿意给面子。
程璐依靠着软绵绵的长条抱枕,长腿放在前方的玻璃矮桌上,一旁是威士忌,一旁是开封的薯片,极不相称的场景中,她陷入沉思,甚至小眯了一会儿。
她睡得不沉,只因她猜测今晚会有不速之客莅临。事实证明,她不仅善于建模预测结果,还善于运用直觉预测人心。
李远昭带着红玫瑰来的。程璐瞥了眼,她喜欢红玫瑰的一大理由是,它张扬热烈。
这样如火般炙热的红玫瑰当然适合热恋的情侣,却不适合追求者与被追求者,太大胆了点。
程璐毫无防备地放他进门,那束玫瑰随之落到水晶花瓶中。他环视她的公寓,“冒昧造访,希望没给你造成困扰。”
“你能找到这来,”程璐不客气地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困扰。”
李远昭坦然一笑,“你的男朋友很英俊,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感情上是没有机会,而程璐不觉得他是为感情而来,她便不语。李远昭的种种行为都说明他的目的不在于勾引她,他这种假装对她很感兴趣的做法,无异于形成一层外装伪装。这种伪装不高级,当事人能看破,外人则很难。
若他要接近她,通过这种方式的确最不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尽管这是有嫌疑的,可若要圆相对会更容易圆一点。
程璐饮尽剩余的一点威士忌,留下空空如也的酒杯,放在玻璃桌面上,二者都是通透的,澄澈明亮,“有人跟过来吗?”
他双手插在兜里,称赞道,“你很有安全意识。”
“没有的话,你可以畅所欲言,”程璐听着他的话,觉着更像讽刺,“这里隔墙无耳,窗帘都拉上了,玻璃是防弹的,没有安全隐患。”
李远昭闻言,眼眸缓慢地转向,阴影下的侧脸显出许许阴郁,他挑眉,“外部的安全隐患消失了,内部的呢?”
程璐站着,和他对视,两人的视线冷静地交接过片刻,忽而齐齐笑出声。
她转身去倒了两杯柠檬水,落座后,问:“这是个玩笑?”
他肯定道,“这是个玩笑。”
程璐点点头,笑意淡出她的面容,目光徘徊在他还未伸出的手附近,“可惜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如果内部有隐患,恐怕你这辈子都走不出B市。”
他似笑非笑,“如果我不打算走出B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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