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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言此前说大城镇中神明众多,香火艰难,果然不是虚言。
    只一小小水固镇,便有如此之多的神明,普天之下,修行神道者不知凡几。
    只是不知,这些神明们,是否都拥有那来自神庭的印记?
    若真如此,那神庭,又该是何等庞然大物!没有神庭印记的自己,恐怕要深深隐藏好。
    漓池收敛好气息,扮做一个普通人入了城。
    眼下时间还早,进城的人并不算多,但水固镇中已经有了热闹的景象。
    临街的商铺已经开了门,道路停着各种卖早点的摊子,还有卖货郎挑着担子,一边走街串巷一边叫卖。
    有小贩子赶早进城还没吃饭,推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娃娃,嗅到路边包子香气咬着指头流口水。
    小贩掏出几枚铜板买了个肉包递给娃娃,自己从怀里掏出面饼来啃。娃娃扯着他袖子递给他包子,他便一口咬去了小半个包子边,露出里面满满的馅儿又推给娃娃。
    一派人间烟火气。
    漓池慢悠悠地转着脚步,将镇子里逛了个遍。
    这一圈下来,漓池瞧见了两座神庙、七处神龛,此外还有贴在门上的门神像、各家住户商铺内自己供奉的神像,神庙中除了主位的神明,还有护法神。
    不同神明各司其职,气息也有所不同。灶神财神、药神地神这其中有些是已经走上神道的真正神明,还有些只是在这方面有些特异本领的妖怪,比如漓池在一家药铺中所见的药神娘娘像,其上缭绕的气息便是一只善医兔妖。
    老树之中洞窟之下、古井之里房梁之上,也往往潜藏有妖怪气息。
    这座小小的水固镇中,涉及神明与修神道的人灵妖鬼,又何止十数?
    而在水固镇这些神道修行者中,又以两座神庙为重,其中一座神庙供奉的是被称为大天尊的神庭之主,庙中并供其他神庭中有名的神明。一座是供奉此地地神,其中亦多揽妖鬼作为护法神供奉其中。
    若以人间官职做比喻,大天尊便如一国之主,地神则是此地知县。虽以大天尊为尊,但直接管理此地的却是地神。
    可漓池这一圈看下来,却发现这镇中大大小小的神道修行者,并不从属于地神。
    不同神道修行者各自修行,除了明确依靠于地神的护法神,其余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上下级的管理关系,也无明确分工的体系。
    亦如这镇中的药铺与医馆,云家药铺供奉的药神娘娘是个兔妖,周氏医馆供奉的则是一位故去名医所修成的鬼神。
    漓池若有所思,若是如此,他或许也可以幻化做个神道修行者,在这水固镇中掺上一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探一探水固镇中的情况,以免在不清不楚的地方惹来嫌疑。
    漓池转进一家茶楼,里面有不少人正在吃茶闲聊,一楼备有一方木台,供卖艺人表演。
    漓池进来的时候,台上刚刚结束一段唱曲,收完打赏后,换了个说书先生上去。
    小二迎上来:客官要点什么?
    漓池点了壶茶,配一碟糕点,在二楼挑了个位置坐下。
    楼下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一套定场诗悠悠念出: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口井,惨然伤我心!
    在座都知晓,水固镇中有口水固井,井水甘冽,冬暖夏凉,但井中偶有呼啸不休,传闻有蛟龙被困锁于其中。
    过去,这井中呼啸声不过月余乃至数年一次,但最近几日,呼啸声愈发频繁,到了现在几乎每日一次,各位可知原因?
    漓池不由也生出兴趣来。他之前逛水固镇的时候,所见大部分气息都可以分辨,唯有那水固井中的气息朦胧不清。
    他倒想听听,这说书先生,是真的清楚其中变故,还是只是编了个故事。
    第22章
    说书人相貌清癯,蓄着一把短须,身材颀长瘦拔,说起书来不疾不徐,韵律悠扬:
    这件事,还要从两千四百年前说起
    两千四百年前,殷天子尚未一统诸国。各国互相攻伐吞并,连年战乱。
    当时,梁、隋二国交战,隋军战败,国中许多士人被俘,余简亦在其中。
    余简为隋国士人,因善琴而闻名于天下。梁国将余简献给了当时最强大的卢国。
    在前往卢国途中,经过淮水时,余简因心中苦闷,在江边奏琴。
    大江浩浩汤汤,琴声铮然而下,一曲终了,余简长叹,正欲转身离去时,忽见旁边有人静立听琴良久。
    来人自称孟怀,可以理解余简的琴音,两人于江边长谈,互相引为知己。
    余简的琴音先喜而后悲,有离别不舍之意。孟怀问其缘由,余简说了自己的处境,明日即将重新启程,虽结识知己,却马上就要分离,因此琴生悲音。
    孟怀却道不必忧愁,愿送余简一程,请他明日路上停歇之时,再来淮水之畔相见。
    第二日,梁国使臣携余简又行了五十里,日暮停歇之时,余简来到淮水之畔,果然又见到了孟怀,两人相谈甚欢。
    此后几日,或在江畔、或在亭楼,孟怀每日前来与余简相见,此间之乐,使余简几乎忘了自己是被梁国押送往卢国的。
    数日之后,孟怀在分别之时,忽然长叹,言说此日便是分别之时。
    余简问询。
    孟怀便答,自己是淮水之神,因受余简琴音吸引,故而现身相见。但余简前路将离淮水越来越远,两人已是到了分别之时了。
    孟怀又道,余简现在已注定要前往卢国一行,他虽有心帮助好友脱离苦楚,但命数不可轻改,他也是无力。但在三年后,余简有机会离开卢国回到家乡。孟怀告诉他万万要抓住机会,若是错过三年后,此生便再也没有重回家乡的机会了。
    书说道这里,忽然醒木一响,原是说书先生要中场休息了。卡在两人分别这里,却是好不抓人。
    这个相貌清癯的说书先生倒也特别,他休息时就坐在台上,倒着一壶茶慢慢喝着,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讨赏。
    有人给他点了茶水点心,他也就拱手一谢,捻着慢慢吃了。
    茶楼里的其他人被他的故事勾得心痒,书说到这里,大家也能猜出,这淮水之神便是如今被困在水固镇中的蛟龙。
    水固镇往南处有一条九曲河,便是淮水的分支。淮水之神落在这里,似乎也有那么点说得通。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使得一江大神落得如此地步?
    休息时间,茶楼里有其他客人耐不住寂寞,也一个个讲起了关于遇神的故事,茶楼一时热闹起来。
    这里面既有听说的,也有自称是亲身经历的,真假不知,不过,在这个妖鬼横行神明现世的世界,凡人偶遇神迹仙踪,也是有的。但遇到的究竟是神仙还是妖鬼,就未可知了。
    漓池正闲散听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前一阵子,我也在山里遇到神仙了,真神仙!
    漓池垂头看去。
    只见几个人围坐一桌,其他人哄闹道:那就给我们好好说说呗!不过有言在先,郑钱,事情真假找你同村的人一问便知,你要是骗我们这一桌可就都归你请了!
    郑钱拍着胸脯保证道:你们尽管去问!这事儿就是在我们上个月来镇里之后发生的!
    好!其他人热闹道,快讲快讲!若是确有其事,你这顿我们请了!
    茶楼里的其他人也被这一桌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放低了声音竖起耳朵听。
    大半个月前,我们村里丢了个小孩儿,郑钱先压着嗓子说,满村子里找不着。
    虽说都知道凶多吉少,但那孩子才五岁,大家心里都不落忍,于是就组织起来去找。我是分派着上山的那一批。
    你们在山上遇见抓走小孩儿的妖怪了?有人忍不住插嘴问道。
    郑钱瞪了他一眼:什么呀!妖怪那是后来的事儿,我们遇到的是神仙!
    漓池收回目光,他记得郑钱。那日寻找铜豆的时候,郑钱便是遇到的三个村民中跑腿的那个。
    他握着茶杯,把注意力转向木台上的说书先生。
    中场休息的时候,听客们的注意力都被别的故事吸引,便会打断他之前酝酿的气氛。可这说书先生却浑不在意,只半垂着眼慢慢饮茶。
    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场说下来的收益如何。茶楼里的熟客们也在小声讨论,这说书先生似乎是个新来的,此前并未见过。
    漓池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说书先生有所觉察,抬头看向漓池,笑着点一点头。
    漓池勾了勾嘴角。
    这说书先生身上的气息有异,似乎,也并不是个凡人
    楼下的郑钱还在手舞足蹈地对其他人讲故事:神仙一拂袖,我就飞了起来,眨眼间便被风云托到了山脚下!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感觉,后来我扯着小孩她娘往山上回的时候,跑得比鸟儿飞起来还快,像有风托着我似的!眼前的树啊石头啊,都不用我自己躲,那风就带着我绕了过去
    醒木一拍,茶客惊醒,墙角水钟已落尽,中场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围聚的茶客们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座位,尤记提醒郑钱过后记得将故事讲完。
    说书先生也不急,几句下来,便又把听客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余简孟怀二人分别,孟怀需得回淮水做他的淮水神君镇守大江,余简则入了卢国王宫辗转难眠。
    异国他乡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余简将孟怀最后的叮嘱时时牢记,心中存有希望。三年后,他果然遇到了机会,求得卢国国主允诺放他回乡。
    余简收拾好行囊,背着琴一路往隋国走去。他刻意绕了一绕,来到淮水边,准备见三年前的友人孟怀。
    来到淮水边时,孟怀已在江畔备下酒席,贺他重得自由。
    两人欢喜宴饮中,余简拨琴作乐,气氛正好时,孟怀却突然面露怒色,道:卢国国主,不守信诺之徒也!
    余简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卢国国主在放了他之后,却又后悔,正派人来,意图将他在离开卢国境内前追回,如今负责追他的人已经临近淮水。
    余简心中忧虑,他记得孟怀说过,若错过此次,他此生便再无重回家乡的机会了。
    勿要烦恼。孟怀看着追兵方向面露冷色,且入淮水,他们寻不到你。
    孟怀拨开淮水,将余简藏匿于大江之中。
    等到卢国国主派来的骑士追到江边时,就只见到孟怀一人独坐江边宴饮。
    骑士像他追问余简的去向,孟怀只说不知,但这群追来的人当中,却有一个修行之人。
    他似乎看出了孟怀的不凡,又有些其他手段,认定是孟怀将余简藏了起来,于是对孟怀迫问不已。
    这人虽使尽百般手段,却无法从淮水神君这里占得便宜,最终也未能得到余简去向。
    此人本该就此离去,却心生不甘,于是在离开前放话道:就算你能将他藏起来一时又如何呢?国主已经下令,大卢边境处处有人把守,不会有人放他离境。假使他有幸逃了出去,大卢强盛,为国主所用的修士亦不可胜数,他国难道敢为一个小小乐师得罪我大卢吗?
    他口中说得是他国,目光却一直盯着孟怀,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孟怀冷笑一声:卢国国主之言,竟一文不值吗?修行却为名利奴,枉做长生路上客!
    说罢,跃入淮水之中消失不见。
    岸上人如梦初醒,这才知晓,方才原来是淮水神君当面。
    台下人听得一片叫好,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卢国之人。
    不过嘛,两千四百年前的事儿呢,那时候水固镇还不是卢国的地盘,现在虽有五大诸侯国之分,但不都是殷天子的子民嘛!
    说书先生却未有喜色。
    有淮水神君相护,余简自不会再被卢国国主抓回去。
    可这个故事的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淮水神君最终被困于水固井中,两千四百年不得出。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第23章
    说书先生目色苍茫,似映大江,待台下喧闹过去之后,缓缓道:
    神君以淮水相送,余简顺江而下,一路凭波溯游,出了卢国边境。余简绕了点路,从淮水下游返回隋国家乡。此后,年年春日,前往淮水之畔与孟怀相见。后来
    后来,故事若是停在这里,便是人们所期待的完满结局。
    可世界运转不休,时间永不停留,便如淮水之江,千万年来,奔涌浩荡。
    淮水神君给了当时的卢国国主一句评判,这句判词被有心人传播到各国,从此,天下皆知,卢国国主之言,一文不值。
    卢国国主恼恨不已,下令卢国之民不得祭拜淮水神君。
    淮水有三分之一的流域处在卢国境内,孟怀却全然不在意,甚至连一个冷眼都不屑于留给卢国国主。
    余简为他担忧,孟怀却哂笑道:我是淮水之神,并非那些依靠生灵心念信仰来修行的神明。凡人香火,于我不过江上漂萍。
    凡人兴衰,我自奔流。卢国国主不过是统御了一方自己的同类,便狂妄到自认为可以掌控天地自然了吗?你且观他,如何将强盛的卢国一点一点引向衰亡。
    后来,卢国果然衰弱,隋国却逐渐强盛,发兵入卢,攻取临近淮水的庸城。
    卢国虽然衰败,却尤有旧日积累。庸城久攻不下,隋将罗参苦思之后,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一面率军围城,另一面悄悄使人前往庸城上方的淮水,秘密筑坝修渠,拦高江水,只待功成之时,凿开与淮水相连的渠道,引水破庸城。
    淮水神君懒眼瞧着一切。
    神庭自有法度,神明不可轻改凡人已定的命数。如他这般天地山川江河正神,职责便是梳理天地,使辖域内不得生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求。
    凡人的信仰祈求,他领受不领受、回应不回应,自可随性。
    庸城临近淮水,也算是淮水神君的辖域范围,孟怀不乐与凡人打交道,他是天生龙君,岁月不可以年记载。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在淮水神君眼中,与朝生暮死的浮游也无甚分别。
    但凡人虽弱,却生具灵慧,命运有定。这庸城中的四万居民,尚未到绝命的时候。
    孟怀懒得帮卢国守城,便没有干预隋将罗参的行为,只是在事情已定之后,提前三日给庸城中的居民托了梦,令他们快快迁出,便不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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