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觉得脖梗一凉。
他掉过头去,无妄正垂首听暮云宗的宗主说话,眼神不时扫过他。
怎么感觉有点冷?
这时,大殿门口一道身影走了进来穿过人群,走到大殿前方。
在下不周山景明,见过宗主。
暮云宗的元宗主约莫四十岁上下,两鬓微霜,许是修道久了,行止间一袭白袍颇显得仙风道骨。
是景明啊,怎么来的有些迟了?
不周有些事耽搁了。
元宗主摆了摆手,无碍,你家师尊近来身体可好?
江眉卿微微垂下眼皮,身边议论声压得低低的,却依然入了他的耳朵。
听说不周宗主的弟子灵阿仙尊前不久走火入魔死了,现下估计伤心死了。
可惜了呀,要不是走火入魔了,近百年来,修真界中也就他跟无妄仙尊少年有成,飞升有望。
说是走火入魔,可不周山的心法向来是最温吞的,怎么会走火入魔呢?
谁知道呢?
顾简低头看了看江眉卿,但见他旁若无人的给自己斟酒,似乎并未将言语听进耳中。
两人相识多年,他不用说话,他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顾简将手搭上他清瘦的肩膀,低声道:听说暮云宗除了桃花酒绝不可不品尝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最是好吃,你想不想尝尝?
你知道?江眉卿掀了掀眼皮。
那是当然,等会人散了,就带你去。
顾简犹自说着,浑然不觉不远处一道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探了几次。
第21章 暮云宗(七)
21
江眉卿眼睫毛低垂着,眼神微微放空,瞧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好啊,你带路。
顾简瞧他有些意兴阑珊,便故意逗他。
哎,你有没有发现?那个野男人好像一直在看我?
江眉卿不明觉厉,回头往大殿中央看过去。
却见无妄的眼神淡淡的扫过顾简,然后又收了回去,一个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
江眉卿就纳了闷了,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顾简。
寻思着顾简有什么独到之处,竟就让无妄仙尊给记住了?
他直截了当道:他看上你了?
顾简:??
顾简嘴里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
开什么玩笑?
江眉卿冷眼瞧着他,那你心虚什么?
顾简:?
他怎么忽然觉得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瞎说!这种冰块倒贴,老子都不要,是嫌日子过得太舒畅了?
江眉卿勾了勾嘴角,半是嘲笑的看着他。
顾简本想逗他,却反被逗了一番,现在回过味儿来,又恨恨地盯着他。
大殿中,众人都在议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方角落里的嬉闹。
没一会,顾简又忘了正在恼江眉卿了,俯身过去跟他低声说话。
顾简就这点好处,从来不会记挂旧事,因此跟江眉卿是臭味相投,从小到大,两人还没真正红过脸。
他贴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他近来游历路上遇见的奇闻轶事,口齿爽利,信手拈来,倒像是说书似的。
江眉卿脸上笑意懒懒,偶尔也应付两句,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此时,殿中议事的声音越来越大,令人无法忽略。
如今魔魅违反契约,再次现身中原地区,为祸人间,屠杀百姓,我们不能任由事端再继续发展下去。魔魅的妖王已经被我们几个老宗主镇压在不周山下,其余小魔魅灵力低微倒是不足为虑,不过他们想必不会甘心。
魔魅是修真界中一个异类的种族,他们常年生存在大陆以北的冰原上,他们有个十分明显的标志。
便是不论男女,皆容貌极佳,且衰老也不影响他们的外表,有不老之族的称谓。
但中原修真界中人一向对他们嗤之以鼻,对他们修习邪术的作为十分不耻,更极为厌恶他们狡诈的心术。
从数百年前,魔魅与仙门一站惨败之后,立下契约,魔魅从此不得与中原之人来往,永世居于雪原之上。
直到这一任的魔魅妖王,现身中原,挑起了纷争
众人中的一修士冷笑道:不甘心又怎样?难道还敢强攻不周山?
元宗主看了看众人,沉吟片刻,恐怕,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我也接到了识音鸟的讯息,目前有一批小魔魅正在向东北方向集结,那不就是不周山的方向吗?
殿中有一瞬间的安静。
沉寂了许久的修真界,难道又要起纷争了么?
这时,景明站了出来,双手抱拳道:元宗主说的正是,小侄前来也是受了师尊嘱托,与宗主商议此事。
元宗主点点头,他为人向来敦厚温和,便通情达理道:这事我知道,如今不周山折损了灵阿仙尊,你家师尊又身体不好,恐怕魔魅妖王不宜再镇压在不周山。
他想了想道:那不如迁移至我们暮云宗来。
景明道:师尊也正有此打算,此事原本不难,但难的是魔魅一族向来狡诈,就怕途中出了差错,不周山难以应付。
这也无妨,不妨每个宗门派出一个首席弟子,沿途押送,那妖王如今受了封印,掀不起风浪。沿途若有魔魅生事,弟子们也应当能够应付。
宗主所言甚是。
江眉卿默默勾了嘴角,眼底不无嘲讽。
他听到这里,忽然抬了抬眼皮,看向顾简。
青城山的首席弟子不就是你吗?你不得去?
顾简一向善解人意,从善如流。
江眉卿跟魔魅的牵扯,旁人不知,他却清清楚楚。
哪怕是为了好友,他也不会参与此事。
哪能是我呀?他缓缓地摇了摇扇子。我不去。
江眉卿无意阻拦他的前程,淡淡道,如果你想去也
顾简突然打断他:我不会去的。
两人目光对上,无声而默契。
江眉卿了然,给他斟了一杯酒,慢慢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顾简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是说,你若想去,我就宰了你。
顾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差点引起旁人注意。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眼神暧昧地转向大殿中的男人,意味深长道:我现在很同情他
江眉卿横了他一眼,叫他不得不把后边半句话咽了回去。
议会开到暮色四合,才散了。
江眉卿随着顾简,慢慢地晃出了殿外。
玄鹤殿超拔群山,站在此地,瞧着夜色中星垂四野,就像是在头顶上,伸手可摘星似的。
暮云宗没给你准备客舍吧?去我那?顾简想了想,又道:正好,让你尝尝这暮云宗的第二绝味。
江眉卿拿眼神问他,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顾简故作神秘,你等会就知道了。
无妄事务不少,众人都散了,他尚且还要留下处理杂务。暮云宗是仙门之首,自然许多事都归于暮云宗处理。
余光瞥见那人随着那男人离去,勾肩搭背,格外熟稔。
他压下心底的不快,一丝不苟地把今日之事处理完毕。
走出殿门的时候,又被宗主叫了过去,细细讨论魔魅之事。
直到应付完了这些琐事,无妄才从玄鹤殿中出来。
脚步微顿,转了个方向。
不是他云空殿的方向。
事实上,无妄也不知那人到底是谁,住在哪个客舍?是问了一个洒扫的弟子才得知的。
那弟子颇为讶异,被他叫住的时候,见他面色不豫,还当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差点不敢说话。
谁知仙尊竟只是问一个外人?
无妄自己都没弄明白自己的怒意从而来时,他已经踏入了那间开满桃花的客舍。
闻到了极为浓郁的桃花酒味,两侧屋中灯火摇曳,笑意琅琅。
他皱了皱眉头,迟疑了片刻,走了过去。
屋中的谈笑声音更明显。
给我是江眉卿的声音,此时喝了酒,尾音润润的,有些微扬。
你急什么?
快点!
叫哥哥。
无妄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头,此人果真放荡。
孤男寡男同处一室,深夜饮酒,还如此污言秽语!
他嘭地一声,推开了门。
力道有些大,那雕花木门来回撞了两下,摇摇晃晃。
里边两人吓了一跳,齐刷刷看向门口。
第22章 暮云宗(八)
六目相对,空气凝滞,静谧无声。
这间客舍虽然略显得简陋了些,但还算宽敞。
中间支了一张案,那两人席地而坐,放浪形骸,无所顾忌。
其中一人手上举着一个腿肉,莹莹地泛着油光。
二人竟是在吃酒喝肉。
无妄愣了片刻。
他还以为这两人在做些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脸上还来不及收回去的怒意,平添了几分尴尬。
江眉卿心思玲珑,一刹那的愣住过后,便立即明白过来,这冰山似乎是误会什么了?
他笑吟吟地明知故问:仙尊这是做什么?
顾简跟江眉卿是一路货色,当即哎呀地叫了一声,指了指那摇摇晃晃的木门。
仙尊想必是知道我们这客舍的门有些问题,特意过来给我们修缮的?
哎呀,都说暮云宗待客之道是修真界中最好的,我从前不信,今日看来却不得不信。
顾简连忙作揖,那就有劳仙尊了。
无妄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抿着嘴角,脸上披了一层薄霜。
他是来捉奸的,却被人当做来修门的了?
只是这会无妄才反应过来,他有什么立场来捉奸呢?这话说出来恐怕要笑死人。
于是他杵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江眉卿脚步虚浮地走到他身边,举着酒杯在他面前晃了晃。
仙尊辛苦了,喝一杯吗?
无妄冷眼瞧着他,只见他目光迷离,眼尾微红,显然是喝高了。
三更半夜,跟一个男人在这儿喝酒?
等会是不是还睡在这儿了?
他的目光微微扫过室内,这是单人客舍,大多只准备一张单人简榻,又不是双人间。
想到这儿,他脸上的那层霜便更厚了。
然而,出口的话却是:深夜喧哗,扰人休息,二位已经触犯了暮云宗的门规。
江眉卿:
顾简:
喧哗?仙尊的云空殿好像离这里挺远的,怎么就扰了仙尊休息了?顾简在旁揶揄道:仙尊莫不是别有用心?
无妄横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顾简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捉住江眉卿的手,缓缓将他的衣袖撸了上去。
江眉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要作甚。
谁知顾简只是从他衣袖里面掏出了他的帕子。
他们俩刚吃了暮云宗的烧鹤肉,满手的油渍。
顾简牵出江眉卿的手,这手指真的好看,指骨匀称又白皙,皮肤还细腻。
他边帮他仔仔细细地擦手指上的油渍,边挑衅似的盯着无妄。
这野男人,嘴比死鸭子还硬。
不刺激刺激他,怎么行?
果然,他瞧着无妄的神色更冷了,那眼神几乎要在他身上熔出一个洞来不可。
江眉卿皱了皱眉头,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不对劲。
似乎在暗暗较劲?
他们不是没见过几面吗?怎么就杠上了?
下一刻,无妄突然将人扯了过来,声音冷冷地,我看你不适合待在这儿,免得扰了别人清梦。
江眉卿:?
还没等他说什么,无妄已经揪着他往外走去了。
仙尊别跟我说,让我去住寄萍居?
那里长年失修,杂草丛生,天知道江眉卿那天晚上有多难熬。
那是你自己挑的客舍。无妄面无表情道。
江眉卿无语了,还不是因为仙尊的云空殿里只有这么一间客舍。
那就住我那儿。
江眉卿愣了半晌,无妄清冷的声音被夜里的风吹得有些散了,听不真切,他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
无妄冷冷地重复道:住我那。
江眉卿:
他勾了勾嘴角,仙尊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还真是自我牺牲啊。
顾简一人站在屋中,忍不住笑得差点弯了腰。
这人真是
他想了半天,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死鸭子。
云空殿的弟子做完晚课,刚要回去休息,就瞧见仙尊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呃,那不是师娘?
众人纷纷驻足去看,却被无妄一记冷冷的眼风扫过。
看什么?还不睡?
少年们缩了缩头,不敢噤声,顿时作鸟散状,消失得无影。
跟着无妄进了内室,江眉卿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那张床榻。
既然仙尊让我来这,我可不睡地板。
无妄走向另一边,那里置了一张极窄的矮榻。
江眉卿瞧着他放下长剑,然后和衣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