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人间的帝王临终也对飞升之事念念不忘,若当真得了这份机缘,就算一生再悲惨潦倒也值了。反而是沈既明这样记挂前尘因缘,甚至钻进死胡同,整个人都魔怔了的才少见。
沈既明的仙籍以仙君之位计入,想必当初的负责此事的仙娥并不上心,关于沈既明的身前事只用亡国之君草草带过。然羲翎去翻阅人间史官所攥写的史册,沈既明姓沈,他的年纪与覆灭不久的昊朝又对得上,偏偏找不到沈既明的名字。
根据人间的记载,昊朝最后一个皇帝名为沈宏园,按年龄推算应该是沈既明的父辈。这皇帝一生残暴昏庸,拿得出手的政绩几乎没有,后宫妃嫔比朝堂大臣还要多,皇子公主共有十九位,除去和亲的公主与幼年早殇的皇十九子,沈家人在兵变后为新皇下令斩杀,无一幸存。其人头悬挂在城墙前曝晒,以慰死在沈氏王朝享乐之下的无数无辜亡魂。
莫说亡国之君,羲翎翻遍典籍,连沈既明三个字都没有。
身份成谜的男人。
而真正的亡国之君沈宏园也未必一无是处,羲翎一眼便看出这人虽不理朝政,倒是对边疆战事上心,早几年的和亲不起作用,索性以硬碰硬,昊朝在最后的几年已然一团乱麻,堂皇的宫殿门口堆满因饥饿至死的尸体,唯独外敌再未进犯。
野心勃勃的游牧民族十分忌惮沈宏园,忍耐多年,昊朝覆灭后才死灰复燃般蠢蠢欲动起来,不过新朝新皇不是吃素的,快刀斩乱麻,直接打得他们对中原俯首称臣。
史书未明确记载沈宏园擅长战事谋略,不过到底是给了个昊武帝的谥号,羲翎初看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类武、宣这样的字眼算是对一个帝王至高至上的评价了,纵沈宏园抵御外敌有功,以他的作为也断然担不起这个谥号。以羲翎看,这样的皇帝定个桀字还差不多。
沈既明难得睡得沉,羲翎收回手,不欲打扰。他盯着从宽松的袖口里伸出来的那截手腕,凸显的骨节十分扎眼。他没想到沈既明给自己找了狐狸窝当床睡,一双长腿蜷缩着,也不嫌不舒服。羲翎把九尾狐拎出来,抄起沈既明的腿弯,轻松地将人抱起来,平放在自己的床上。
说来也奇怪,寂夜神君降世这么多年,哪里有未别人宽衣解带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帮沈既明脱去外衣时的动作多么娴熟,像是做惯了似的。沈既明的衣服破旧,形制却十分罕见,尤其是脚上穿的靴子,显然是专门找工匠打造的。这靴子材质坚硬,光是用手摸上去就知道穿起来必是百般不适。羲翎熟练地解开靴子上用来固定的繁杂锁扣,轻而易举地将其从沈既明的小腿上脱了下来。
果不其然,自裤管中若隐若现的脚踝骨处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脱去了鞋与外衣,羲翎扯过厚实的被褥盖在沈既明身上,自己则沿着床边坐下来。沈既明睡得不踏实,眉心始终不曾舒展,额上时不时渗出豆大的冷汗。看这情形,甚至比当日被拖入幻境中还要严重。羲翎伸手覆上沈既明的额头,试图动用灵力使其安定,掌心刚刚触上的一刻,沈既明睁开言,反手抓住羲翎的手,失声道:神君
羲翎有些意外,沈既明这会子又梦见他了?
我在这里。
此刻的沈既明不分梦境与现实,他眼神失光,混乱不堪,见眼前映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又道一声:神君。
羲翎:嗯。
沈既明眯着眼睛迷茫片刻,伸手搭上羲翎的脸,如此光滑柔软的触感使其意犹未尽,甚至忍不住仔细摩挲一回。羲翎木着脸,无甚反应,也可能是被这胆大包天的色胚惊得不轻。摸得够了,沈既明缩回手,被子一蒙钻回被窝,仰面朝天地平躺,发出闷闷的声音:原来是梦。
羲翎:
羲翎:不是。
啊?不是?声音依旧闷闷的。
冷不丁,被子一掀,沈既明面上睡色全无,目瞪口呆地盯着羲翎。他是谁,他在哪,他在这里做什么?
想起来了,他是在羲翎的仙府上,本来他是坐在那边的摇椅上休息,沈既明把视线投向摇椅,目前那里只有熟睡的九尾狐一条。那么现在他是在
寂夜神君的床上?
他一介莽夫居然,居然把羲翎的床给睡了?
羲翎正要开口,沈既明重新整理好心情,故作镇定道:我我我,我会负责。
负责什么?叠被吗。
好的,我这就
羲翎向后一靠,将身体倚在床头,现在子时已过半,你不睡,叠什么被?
你睡吧,有什么事明天说。
羲翎的淡定是真的淡定,只有沈既明在天人交战,终于,沈既明还是默默地爬下床:其实我还是去明月阁找洛清真人
话未说完就被羲翎毫不留情地抓了回来,羲翎手劲不小,轻易地给沈既明掀翻在床。
羲翎道:你倒是记挂洛清。
沈既明的想法很简单,只是羲翎气场太强,压得他等小虾连头也抬不起,一门心思开溜,至于明月阁只是顺口找的台阶下罢了,虽然没心没肺,但他确实未想到记挂洛清这一层。
连他本人都未想到,羲翎居然替他想了,记挂洛清的怕不是沈既明,而是寂夜神君本尊。
沈既明想起什么,神色一变,壮着胆子开口:神君是否对洛清真人有什么看法?
羲翎微微眯起眼睛,未作回应。
沈既明自觉说错了话:抱歉,是我失言。
羲翎面上不见怒色,只道:你不满我今日发难于洛清。
被一语戳中心事,沈既明脱口道:绝非不满,只是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真人于我恩情不浅,我以为这件事真人没有错处。按照惯例,我确是仙君,谁敢想一个凡人会飞升至三天神君的位置上去。而真人不因我位居仙君就轻待于我,甚至对我颇为上心。神君在洗尘宴上对真人的话,我以为过于严厉了。
羲翎反问:严厉?
沈既明亦惊:不严厉吗?
羲翎道:我只是心中存疑,才要问问他,并无指责的意思。
您那是问问的语气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给洛清当街问斩好吧。
沈既明试图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重新闭上嘴巴,表情像是嚼了一块生姜。原来羲翎不是针对洛清,只是职业病犯了,好家伙。
你相信洛清的说辞。
这有什么不信的,退一步讲,洛清真人知道我的仙位不止仙君,但他存心隐瞒,这又对他有何益处?
沈既明说得不错,这也正是羲翎心中存疑之处,洛清此举目的何在。
心中略有不成形的想法,不便开口,索性不言。
沈既明独自琢磨一会儿羲翎的心思,又道:神君是想说,我身上有与洛小仙君相似之处,勾起洛清真人的思子之情,所以真人才?
羲翎未否认。
神君不满真人,是否与洛小仙君的事有关。
你听说过此事。
众神并非平白无故地对羲翎敬而远之,他们忌惮羲翎也不仅仅为那高高在上的神君仙位。羲翎本就是严肃的性子,终年不见笑,也不是会温言细语的长相,胜雪的华丝只显得人更加不可接近。试想,一个终年独居九重天,提起剑就是打仗放下剑就是判刑的神仙,就是他主动坦言自己并非不懂人情冷暖,也不会有几人相信。更何况羲翎这态度很明显:我就是不知人情冷暖,你奈我何?
沈既明从不觉得羲翎冷血,只是想他说若得以飞升九天真神便有机会与亲母相遇,愧疚之情溢出心脏,压得人又酸又疼。
凡人有一句话叫血浓于水,洛小仙君身上留着真人的血,真人才会一时情急,行事不合理。
羲翎语调缓缓,却听不出一丝温和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虽对洛清不满,但不曾借题发挥故意针对于他。既如你所言,他如此重视他的孩子,为何还会讲洛小仙君养成那副模样?出了事才知道来求我,我若轻判,有多少为洛小仙君残害的凡间生灵,我如何对得起他们?
沈既明苦涩道:真人未必不知其中情理。只是真人为人父,即使他明知绝无可能,也会这样做的。
气氛不算缓和,甚至有些紧张,羲翎显然不能理解沈既明的说法,而沈既明也不知如何进一步解释。羲翎自幼与生母分离,自始至终是独身一人,他只当洛清的苦痛之处并非是洛小仙君被打入无间地狱,殊不知洛清所绝望的是作为父亲无能为力的自己本身。
他必须眼睁睁看着,无用地为羲翎下跪,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羲翎突然开口: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犯了重罪?
沈既明没想到羲翎会这么问,险些咬了舌头:神君不是算过我是处男吗,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凭空出来个孩子。
你与洛清如此共情,难道不是有相似经历。
寂夜神君果然断案如神。
沈既明无意辩解,他垂下头,道:对不起,神君。
这回的对不起是给羲翎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意思不是一个人犯了错他的亲人应该包庇他,正是因为不能包庇作为亲人才痛苦。洛清是,沈既明也是,不过他们两个还是不一样,具体的涉及剧透了hhh
第26章
对话在不算轻松的氛围中结束,沈既明与羲翎二人相对而眠。羲翎的作息十分规律,不过片刻便陷入深睡,沈既明听着耳畔沉稳的呼吸声,亦逐渐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
九重天素来静寂,无人打扰,沈既明一觉睡到大晌午也没人来叫他,他起身时身旁已不见羲翎的身影。
羲翎睡过的位置整洁如新,整张床叫他们二人睡出一道明确的界限出来。沈既明见状,自觉收拾床铺,奈何十九殿下活了两辈子,几乎没有亲自整理家务的时候。过去无论在军营皇宫,哪里用得着十九殿下亲自收拾这些,殿下的贵手可是打仗用的。后来他病逝飞升,虽然没人伺候,可也没有正经的仙府给他住,严格算来,他在天上席地而睡的时候比做皇子那几年长了几倍不止,更谈不上什么叠被铺床了。
于是乎,沈既明不但没能将自己这一半整理明白,连羲翎的那一半都弄乱了套。
沈既明:
正手忙脚乱着,他倏忽闻得熟悉的清幽梅香,不禁愣住。他抬头向着花香的源头看过去,床柜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只精巧的透明花瓶,瓶中盛了些许清水,梅枝浅浅地没在里头。正是沈既明作为贺礼送给羲翎的那一束。
沈既明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他见过羲翎堆放的那一库房的贺礼,对自己赠的梅花梅饼更加不抱希望,心道羲翎没给它们扔了已是不错,哪里敢想寂夜神君竟如此抬举,居然特意寻了个瓶子当插花摆在床头。当然,这是往好了想,说不定羲翎是想时时提醒沈既明,你小子抢了我的神劫,贺礼就送这呢?
看来九重天的风水不但养人,羲翎长得倾国倾城貌,连梅花在这里开得也比别处好看。沈既明盯着花蕊,一时看得痴了。
他不禁想起京中梅园,这样清高的花种,若知那梅园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建成,怕是此生都不愿绽放了。
还是长在九重天好,至少羲翎的手一定是干净的。
甩开莫名其妙的念头,沈既明起身下床找鞋。他的鞋靴衣物皆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叠得比豆腐块还像豆腐块。他顺手拿起一只鞋子往脚上套,一切过程都很顺利,只有复杂繁琐的锁扣颇为棘手。沈既明自言自语道:这军器监虽是尽心做事,这也太难穿了吧。
想到此处,犹觉不对:那昨天是谁帮我脱下来的啊?真乃神人。
恰逢羲翎端着一份餐食,冷淡道:我。
沈既明一听,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哈?
许多要事暂未处置,你且吃饭,一会儿随我去审一个人。
三天神君不比仙君,这可不是个闲职,没空给沈既明摸鱼。昨日天帝铁青着脸不知给沈既明分配什么活才好,是羲翎主动坦言缺人手,天帝赶紧借坡下驴,请既明神君与寂夜神君共同监管刑狱之事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给羲翎打下手。
换作旁人,好容易爬上三天神君的位置,断不愿屈于人下。既然与羲翎同是神君,凭甚羲翎为主他为从。不过既然此人是沈既明,天帝也懒得解释,只希望这人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不知好歹。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天帝还是象征性地请掌事神仙给沈既明定个尊号。这下总算是仁至义尽,沈既明若再闹,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于是,沈既明稀里糊涂地用了早膳,又随羲翎去了天狱。一路上,大小神仙见此二人皆满面恭敬。沈既明知当自己只是狐假虎威,神仙们摆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不敢在羲翎面前造次。然神仙们给羲翎作过礼后,纠结片刻,还是面部僵硬地给沈既明作了同样的礼,一边行礼一边道:问寒彻神君安。
沈既明没听明白:您说的这个寒彻神君,是哪一位?
羲翎道:天帝为你定下的尊号。
沈既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寂夜二字也非神君本名,而是尊号?
嗯。
更加不解:可我又没什么功勋,平白无故怎又赐了尊号?
天帝这样的手段羲翎早已见怪不怪,三言两语为沈既明解释一番,反而给人听得有些糊涂:天帝怕我不满?我哪里敢有不满,那岂不是蹬鼻子上脸,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太多,所以他未雨绸缪。
天狱的构造十分少见,虽是天界的地盘,往深处走去只余黑暗,若无烛台上点点火光,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一趟去审得是什么人,沈既明心中大概有数,他甚至做了几个深呼吸,告诫自己一会儿无论见了什么都要放松,放轻松。
天狱内鲜少有关押中的要犯。毕竟寂夜神君处理起公事勤奋且公正,没他审不了的人,也没他定不下的刑。寂夜神君可太知道这些动辄活千八百年的老油条们最不怕的就是坐牢,几年牢狱之灾对他们毫无警告之用,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