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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冬日格外地冷,又是一年除夕夜,门外北风大作,呼啸连连。沈既明闲来无事,端坐抚琴打发时光。他未着冰冷的战甲,素日里高束的长发亦松垮地散着,眼覆轻绸,与令敌将闻风丧胆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听出李龙城的脚步声,侧头问他,怎么还不睡。
    少年李龙城喃喃答道,要守岁。
    沈既明想起他亲族之事,心底一疼,放下琴,反而叫少年躺在他膝头。李龙城从他衣襟中闻出马奶酒的味道,心知境外又有异族百姓偷偷给沈既明送吃的来了。沈既明虽御外敌,从不为难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偶尔还会送几只走丢的牛羊回去。当地居民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对这位昊朝的小皇子敬爱有加,逢年过节总要献上些农家小食来。
    沈既明尚记得,他那夜与李龙城畅谈许久。
    伽倻琴是我母妃教我的,我母妃年幼时,府上有乐师来自伽倻,她教给我母妃,我母妃又传给我。我又教了你。原以为你会不喜,没想到学得还不错,常有人与我说,你的琴技已与我不相上下了。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是
    伽倻琴仿筝而制,又有不同,中原人听其曲调,初时觉得新鲜,听得多了还是筝音悦耳。你不喜伽倻琴,可以改学筝。
    伏在沈既明膝上的小脑袋晃了晃:臣非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奏得更好,远胜于臣。
    二人一言一语地闲聊许久。
    殿下,臣方才读诗,读到长恨歌,有一句百思不得解。
    说来听听。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此为何意?
    沈既明一时答不上来,好在李龙城无意刨根问底。只是他闲暇时总会想起这一句来,暗暗琢磨着,若真有人痴情至此,为何令他心神萦绕那人连梦中相会都不肯。
    如今,寂夜神君问出同样的话。
    羲翎历劫时的记忆全失,却依旧执念于此,世间竟有凡人令寂夜神君饱尝相思苦。
    羲翎言,只要渡过情劫,他散失的修为与记忆便可复原如初。这是否意味着羲翎终会再见到那个人?或是魂魄,或是转世,正巧冥王委托羲翎去人间寻人,这又是不是二人再续前缘的契机?
    好么,他这份懵懂的断袖情还不等冒头就被扼杀了。
    想什么呢,沈既明甩去不该有的念头,就算羲翎没有这遭情节,人家也不会是个断袖啊。
    就算是个断袖,凭甚看上他?
    似有若无的记忆一不留神就自指尖飘散而去,羲翎手上一松,沈既明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道红痕。沈既明回神,看着腕间的指印,失落于胸腔中翻涌,他唯恐被羲翎瞧见失态的模样,即使已经失态太多次,他心慌意乱地走出房间,反手将门闩紧。
    罢了罢了,他拍拍脸颊使自己清醒,现在没空给他伤感这些荒唐事。他想起地府种种疑点,对云想容的事十分介怀,终于决定一查究竟。他在羲翎房门前贴下符咒,确保有外人侵入时自己足够感知到。他按照心里偷偷记下的路线,一路摸到地府的存档间,趁人不备一头钻了进去。
    他手捧烛台,仔细看过一层层的书架,上头存有从古至今所有的生灵的生平记载。好不容易翻到昊朝,沈既明果断地抽出其间两本,一本为人间史官所记,另一本为地府所记。
    果不其然,人间史籍对云想容只字不提,胜仗的功勋统统记在了开国皇帝昊高祖的头上,沈既明心思一沉,眯着眼睛向下翻阅。这史官不像是史官,编故事编得当真不错,他简直要怀疑自己为人时的所听所闻究竟有无真相可言。
    昊朝前后数百年,在史官笔下不过是一个不薄不厚的书册子。存档间内类似典册数不胜数,恍然间,沈既明徒增可悲,他在世二十八年,一生跌宕起伏,曾驻守边疆抵御外敌,也曾不战而降将江山拱手让出,最后那段时日,他以为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生者痛苦无涯,唯有一死才得解脱。
    而他曾视为最惨痛的回忆,在这些书册中又那般渺小,不值一提。
    昊武帝,沈宏园。
    先帝的名字蹦入眼帘,沈既明心头一震,手中的烛台几乎点燃书页。他紧张地吞咽口水,迟迟不敢往下翻去。
    又像是被引诱着似的,沈既明的手指不听使唤,终于还是翻了过去。
    武帝沈宏园,大昊亡国之君,在位三十九年。
    沈既明猛地抓紧泛黄的书纸,两道剑眉紧蹙,难以置信地看过行行字字,一度怀疑自己看错。
    亡国之君是先帝?开什么玩笑?
    先帝早就死在李龙城破城后的三月了,他的父兄们被铁链拴着,一个挨着一个地推上断头台,骨肉割离的声响久久不绝,侩子手都不知换了几个。李龙城本是打算瞒着他的,而这么热闹的大事不可能毫无风声,沈既明不顾一切挣扎着去了,台上沈氏余孽接连丧命,台下百姓拍手叫绝。沈既明听出兄长们因恐惧而崩溃的尖叫嘶吼,当即昏死过去,一连躺了半月也醒不过来。
    待他清醒时,沈家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先帝早就死在那断头台上,而后来李龙城在他距皇位只一步之遥时改变心意,一把拉住未来皇后的大红宽袖,掀了盖头,反将沈既明按在了皇位上,自己单膝下跪道臣李龙城恭贺新帝登基。沈既明就是再疯,这一段是万万不会记错的,亡国之君的名号怎么就落在先帝的头上了?那他是谁?史官总不会把他这个姓沈的安到李龙城创立的政权上去。
    他拿过下一本,找到李龙城的名字,果然,没有他。
    他竟不被人间的史官所记载?
    重新翻阅先帝的生平,先帝子女众多,他一一翻过,从皇一子开始,直到最后。
    皇十九子,无名,早殇。
    最后一节烛芯燃尽,火光徒然熄灭。沈既明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捡,重新捧在怀里。
    李龙城虽然扶持他上位,而实权自然不在他这个又瞎又哑的废物皇帝手里。他只负责当个坐在皇位上的傀儡,大事小情还是李龙城做决定。史官将他从历史中完全抹去,这是遵从了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
    想必在李龙城看来,他这个十九殿下早早就死在他心里了。
    监天寺主簿的话在耳畔阵阵回想,一字一句敲着他的心脏。
    殿下是不是以为是李龙城大逆不道,对不起殿下的救命之恩?那殿下知不知道,当日六殿下邀请您虐杀囚犯为乐,那些囚犯是谁家的人?
    让我告诉您,那家人姓李。
    李将军当时真可怜呀,拼上一条性命想要救人。有人告诉他,去求十九殿下,或许有一线的希望。殿下猜猜李将军到场时看见的,是什么?
    殿下眼盲心准,箭法一绝,一发正中李将军兄长的眉心。
    第46章
    沈既明面无表情地将被他弄乱的存档间重新收拾好,神色木然,不似活人,反倒是像地府里喝了汤的亡魂。临走前他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将地府的名册藏在袖子里,准备偷偷带回去给羲翎看。至于他自己,一来灯油已尽,他就是想看也无能为力,二来他也属实没这个闲情雅致去查别人的生前典故。他在人间不多不少地活了二十八年,到头来只剩皇十九子四个字,沈既明苦笑,也不知走这一遭是值是不值。
    刚闩了门,背后传来声音:你果然在这。
    沈既明背脊一凉,猛地回头,正对上云想容的眼。
    云想容持灯站在不远处,神色如初遇时一般淡然,凌人盛气全然不见。饶是如此,沈既明心里仍是发虚,忍不住把册子往身后藏了藏。云想容眉尖一挑,轻笑道:别藏了,我知道你拿了什么。
    沈既明: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想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也不知云想容卖得是什么关子,只是沈既明做贼刚被抓了现行,虽然偷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终究是落了把柄,少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云想容显然是来通知他一声,而非征求意见,他先走了几步,见沈既明略有犹豫,转而催促道:走啊。
    说起宽广,地府不逊于九重天。沈既明本欲偷偷记下路线,以防不测,奈何云想容脚程不慢,拐了三道大弯后,沈既明彻底迷失了方向。
    云想容看出他心里琢磨着什么,道:把心放回肚子里,你我皆是男子,只论拳脚功夫你远胜于我,我能拿你怎么样。况且,我真要对你下手,还能叫你瞧得出来是我做的,那我这些年可真是白活了。
    再者说来,小十九,你无权无势的,又算是我半个后辈,你若早生几年我或许还能当你几年的太傅,我平白无故的害你图什么。
    自沈既明的母妃离世,父兄接连被斩,再没人叫过他小十九了。时隔多年,冷不丁听见这个称呼,他心里称不上是什么滋味。沈既明瞥过目光,落在云相同眼角不明显的细纹上,以云想容的年纪,无论是生前死后,都是沈既明的长辈,大概是他年长些皇兄相似的岁数。
    冥河水冷,彼岸花红,耳畔尽是水流的湍急声。沈既明跟着云想容踏过横跨河岸的圆木独桥,河面上的萤火虫追逐着云想容手中的灯火,映得脚下波光粼粼。
    想容君,你方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指我们皆不被人世所记载么。思前想后,沈既明终于开口问道。
    云想容并未直言:我说的是什么,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桥的尽头有一扇映着红光的铜门,门环上嵌之龙首,以铁链紧紧相缚。门内隐隐传出咆哮嘶吼声,沈既明走上案,脚下的腐土都似是颤抖着的,足以见得里头的关着的人何等撕心裂肺。
    这是
    无间地狱。
    红光染上云想容的双瞳。
    门前有鬼兵压制着一个年轻的鬼魂,沈既明认出那是解公子。解公子挣扎不得,见了云想容,反抗之意更甚。鬼兵毫不客气,伸手将缚魂绳抽得更紧。
    云大人,人已经捆好了,是杀是刮劝凭您吩咐,说实在的,我们忍他很久了。他以为他是谁,敢在我们的地界上撒野
    云想容抬手,鬼兵们就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云想容!
    省省吧解昭,看你这样子,我到底是白白教了你几十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来投,你知道我为何让他们带你来这里么?
    解昭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你把我放开。
    你还以为你是可以在我面前撒泼耍赖的身份吗?你再跟我呲牙,你身后那个无间地狱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进去,我说到做到。
    解昭怒极反笑:装什么宽宏大量,你今日押我来,不就是要投入无间地狱的么。
    云想容不开口,只作默认。
    我割你喉咙,你打我进无间地狱,你我各凭本事,我心服口服。
    你心服口服?在地府赖死赖活不去投胎,整日叫魂似的号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死了,你这叫心服口服?
    是你先不见我的。
    好笑,我为何要见你?我这身骨头是有多贱得慌,非要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呛,沈既明就是想劝也插不上话,显然,比起解昭抑不住的恼怒,云想容虽平静,可吐出的字眼杀人不见血,要冰冷刻薄得多。谁人心间尚有余温微泯,又是谁早已将过往抛诸脑后,旁观者一目了然。
    沈既明听得心脏突突直跳,心道解昭公子许是寿终正寝,他在人间活了一辈子,又在地府里耗了这么些年,怎一点沉稳都没学会,还跟割毛头小子似的,他是真不怕云想容给他塞进无间地狱和洛小仙君作伴去啊。
    设身处地地想想,云想容说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他在地府掌事这么多年,对沈家人的事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自己和李龙城之间的孽缘因果。若今日在这儿的是李龙城,沈既明定然下不去手真的给他关进去,大约云想容亦只是嘴上刻薄,并非存心要折磨解昭罢。否则凭借他的势力,早就该动手了。
    云想容终于懒得和解昭废话,他给鬼兵使了个眼色,鬼兵得令,恭敬地端上一碗冒着奇诡热气的汤药来。云想容接过,毫不客气地捏起解昭的脸,不顾解昭的挣扎,一股气灌了下去。
    解小公子瞪大眼睛,呛个半死,他别过脸,想把汤呕出来,可他的魂魄已渐渐透明,面容也不再清楚。他徒劳地想说些什么,然看着云想容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陌生。他不知他是谁,不知自己是谁,不知此处是何地,此时是几时。
    沈既明马上反应过来这汤药是什么,不由得大惊,二人没头没脑地拌嘴拌了半晌,什么心结都未解开,云想容就如此痛快地给人灌了一碗孟婆汤下去,难道他想抹去些解昭的记忆,再关进无间地狱里,叫人麻木茫然地忍受炼狱之苦。
    这未免
    于是不禁道:想容君
    云想容脚下一转,提着解昭的衣领走到冥河旁,怀中抽出一把短刀在缚魂绳上轻轻一划,绳索应声既断,解昭已然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这会是真正的自由了,云想容面不改色地推向他的胸膛,只听扑通一声,解昭的魂魄落入冥河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云想容的衣摆。
    沈既明松一口气,魂魄落入冥河即可转世,云想容也不想手上再沾人魂。
    想容君到底还是念着往日情谊,解公子屡屡出言不逊,终是保得全魂。
    云想容拾起地上的缚魂绳,语气淡淡:我从未想过叫他死生不得离,他再不投胎,魂魄阴气过重,再耗下去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押他来无间地狱,他一定以为是我要报复,他才肯来,否则我说要送他投胎,他一定又不安生,又闹又叫的,何苦白白浪费那个精神。
    沈既明有些遗憾:你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未说得开。就这样匆匆地送他转世投胎,他到头来也不知你用心良苦。
    罢,罢,我对他有什么良苦用心,不想再给自己惹一身腥罢了。我那一生的悲苦又不是因他而得,说起来还是得好好感谢你们沈家人,这冤有头债有主的,我跟一个小孩较什么真。
    云想容将垂顺乌发别至耳后,将缚魂绳交与沈既明:我真是活该一生操闲心,连死了都不安生,看你这窝囊样子比看解昭都烦。多大点事,就给你折磨得疯不疯傻不傻,沈家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难怪守不住江山。
    沈既明忐忑接过,掌心触及的一瞬,缚魂绳上沾染着的,解昭前世的记忆如海潮般涌来,仅仅是一段缚魂绳便有如此强劲的魄力,足以见得此段回忆于解昭而言是何等刻骨铭i性能。沈既明闭紧双眼,思绪霎时被带回从前的时光里。他一时失神,从地府偷来的书册自袖中掉出。云想容见状,顺手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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