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素言乃茅将军的独子,自小练武,蜜色皮肤,剑眉星目。令人惊讶的是,他极其喜好作画,尤其是水墨山水,十岁便拜卢咸空为师。茅将军去世后在卢府借宿了叁年,周围人都将其视作卢咸空的义子。
他注意到米若昧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米若昧装作没看见地离开。这小孩小时候黏她,天天“师娘”“师娘”叫的可甜了,长大了却越发疏远,不知为何开始厌恶她。他也不会装模做样,以实际行动告诉她,我讨厌你,离我远一点儿。所有人都知道他讨厌她,包括卢咸空。
小时候多可爱啊,虎头虎脑,奶声奶气。
米若昧在后花园里找项抱朴丢失的玉佩。他又哭又闹,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米若昧趁这空当赶紧出来找。
花丛里簌簌地响,突然冒出一个戴虎头帽的脑袋,溜圆的眼珠子看着被吓得后退几步的她。“姐姐好,”他小声说,“我在找鞠。”
米若昧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连忙把他拉到树后。彼时茅素言个头刚到米若昧大腿。她蹲下,“你怎么进来的?”茅素言指指六尺围墙。
米若昧惊讶地说:“你自己爬进来的?”茅素言神气地抱臂点头。
“你在这别动,姐姐去给你找鞠。”米若昧叮嘱他,他犹豫了一下,乖巧地点点头,脸蛋的粉白肉颤颤巍巍,圆圆的虎耳朵跟着抖动。
米若昧刚绕过假山,一颗鞠向她滚来。她抬头,只见成桐在树上,目光严肃——不要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否则……一截剑身泛着寒光。
她抱着鞠匆匆回去,茅素言还在原地。他高兴地接过鞠,“姐姐,你长得好像……”米若昧及时捂住他的嘴巴,“快回去吧。”“嗯。啊,姐姐,你叫什么?”“小蛾。”“我是茅素言,小蛾姐姐,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他学着大人的模样,十分滑稽。
那时的茅素言根本看不懂像是笑实际上在哭的表情。他只觉得这个姐姐好生奇怪,便将所有的事情抛在脑后。小屁股扭啊扭,终于翻过了墙。
米若昧整理好心情,就当作没发生过这回事,继续寻找玉佩。玉佩掉在池塘里,米若昧挽起袖子去够,冰冷的水使肌肤和骨节透出异常的红。指尖终于触碰到温润的玉,她眨眨眼睛,水面溅起微小的涟漪。
当晚,成桐送来甜食,道:“小蛾姑娘,你应该明白我们的难处……”他在米若昧尝了一口点心后才离开。米若昧将甜食分给其他姑娘,她们拘谨地道谢。在她们的认知里,米若昧和她们不一样,是既需要讨好又需要警惕的对象。
漫长的冬天不可阻挡地过去,明显在期待某人的到来的项抱朴终于爆发了。卧室,庭院,到处都一片狼藉。侍女们个个负伤,有的几乎衣不蔽体,皮肤冻得青紫,但没有人哭,哭会引来更多的欺凌。她们垂首,木偶似地站在路两边。
米若昧脸上挨了两巴掌,嘴角流出鲜血。她用手帕擦干净,跟在发狂的项抱朴身后。项抱朴不可能受伤,隐藏在暗处的侍卫随时待命。于是受伤的只能是别人。米若昧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平静下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项抱朴使劲踹树。
米若昧说:“少爷,到点心时间了。今天的点心都是您喜欢的。上次没说完的故事,您不是很想听后续吗?正好一边吃一边听。”
“故事?”
“是呀。《碾玉观音》,说到‘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今日就可揭露此人身份以及崔宁和璩秀秀的结局。”
项抱朴抿唇,“他们……最后生孩子了吗?”
“少爷何不自己寻答案?”米若昧浅笑,弧度恰当。
忽然响起敲扇子的声音。米若昧循声看去,第一次见到项府以外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人。他叁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颀长,面白唇红,细眉微扬,凤眼深沉,头戴玉簪,身着大提花暗紫绫纱常服,脚踏乌靴。明明是冬末,气温尚未回复,持着折扇竟不让人觉得异常,反倒风流倜傥,雍容华贵。
项照夜思忖,眼前的女孩虽是面带微笑,却是面具一般假意。目光好像随时准备逃跑。想必项抱朴中意的是她鼻尖那颗痣,和娥的痣位置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项抱朴见到项照夜尖叫一声,“舅舅!”声音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却让米若昧莫名的难受。他牵着米若昧向项照夜跑去,宛若小孩炫耀玩具,“舅舅你来了!这是小蛾!”
相较之下,项照夜的反应有些平淡,笑道:“略有耳闻。”他环顾一周,像是看不见狼藉似的,径直迈向大堂。
大堂早就收拾好,碎的坏的东西全换新了。气氛轻松平缓,侍女们端茶倒水的时候总忍不住偷瞄项照夜。米若昧站在项抱朴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她当然不会奢望来者会救她出去。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项抱朴一口气背完《老子》前十章,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项照夜果然夸了几句。他如愿以偿地笑道:“都是小蛾教的呢。以前的老师很没意思,畏畏缩缩的,什么都不敢说。小蛾就不一样啦。”
“你理解《老子》的意思?”项照夜饶有兴致地问。
米若昧回答:“一知半解。”
“这样敢教人?”
“小蛾只是陪少爷背书而已,当不上‘教’。”
“小蛾就是很厉害!”项抱朴嚷嚷道。
项照夜摆手,“知道了知道了。现在是点心时间对吧?要说什么故事接着说。”
米若昧看向项抱朴,他使劲点头。讲故事过程中,项抱朴一会儿看看项照夜,一会儿看看米若昧,以至于没怎么听进去,唯有最后一段崔宁和璩秀秀赴死进了耳朵。他愣怔道:“孩子呢?”米若昧回道:“他们没有孩子。”“胡说!是了,他们生了孩子又不管……该死!”“少爷,璩秀秀是鬼。”米若昧解释道。“鬼……”项抱朴嘟囔。
项照夜慢悠悠地开口,“平时就说这等低俗的故事?”话语轻飘飘的,却是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该打。”他说。
“不准!”项抱朴反驳。
凤眼射出凌厉的光,项抱朴张张嘴,眼睁睁看着米若昧被拖出去。项照夜说,既然抱朴喜欢这个丫鬟,那么穿着衣服打吧。
板子落在臀部,一下又一下。米若昧恍若神游天际之外,感觉不到疼痛。项照夜面无表情又不容辩驳的面孔和项抱朴焦躁不安但又无能为力的神情渐渐重影,合成了一张脸。
幸好没贸然求救,不然要捱更多下,米若昧苦中作乐地想。
“血!血!”凄厉的叫声远远传来。
待她醒来,室内空无一人。不,有个人。他背对着米若昧,站在桌前翻阅书籍。项照夜听到米若昧的动静,遂捧着书回身,“醒了?”
她趴在床上,想起身结果臀部阵阵疼痛使她无法动弹。
“你可知今日为何罚你?”
“不知。”她脑袋实在热的发昏,全然不顾平日的谨小慎微。她也只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十四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何一朝一夕之间生活便整个天翻地覆。
“你在控制项抱朴。”项照夜摔下书本,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道,“好大的胆子。”
“我没有。”
“那是我错了?”
“你错了。”
两人对视着。项照夜大笑,“果然,你很像娥。就算再怎么装,内里还是骄傲自满。”
“但娥是公主,你只是个丫头。”
茅素言留下用餐,饭桌上几乎不抬头。只有卢咸空和米若昧一问一答。主要是卢咸空问,米若昧蹦出“嗯。”“不是。”之类的回复。
“见到你的恩师了吗?”卢咸空温和地问。
米若昧懒得揣测这句话背后蕴含多少讽刺,“没有。”
“明日去写生吧。”
“嗯。”
“有人拿素言作画做文章。”
“师父!”茅素言惊道。
卢咸空笑道:“你师娘说不定有什么独到的想法呢。”
“那就不画了罢。”米若昧吃净最后一粒米,“子承父业,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茅素言原先的埋怨变成愤怒,捏在手里的筷子嘎吱作响。
“哈哈哈,说的也是。”卢咸空附和,“如果因为别人说闲话就心生犹豫,那不如不画。只是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那人给圣上递了折子。满门忠烈出来一个一心画画的人,不知圣上如何想呐。”
米若昧顿住,“圣上,不会当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