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喉间哽咽,他虽有仇, 却也得报,真的够了。
少安江瑾的声音轻颤, 却没换来应少安一个回头。
楚陵从马车后面缓步而来,足间铃声清脆, 他顿在应少安身后,回首看了一眼一直安静做囚的沈牧亭,对应少安道:有把握吗?
应少安微微垂眸, 五成。
他只有五层的把握。
值得吗?楚陵轻声问,于楚陵而言,这是不值得。人生来只有一次生命,应少安如此疯狂只为解除他所谓的宿命,这在楚陵眼中是为不值。
有什么会比活着好?
应少安不求权势,也不求地位,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信那虚无缥缈的宿命。
值得吗?
暗地里应少安也曾问过自己:值得吗?
在遇见沈牧亭之前,应少安会觉得不值得,他挣扎在虚无缥缈的宿命里,已经打算认命了,可是他遇见了沈牧亭,他的血有奇效,他能为自己解脱这在别人眼里虚无缥缈的宿命。
沈牧亭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把所有都赌在了沈牧亭身上。沈牧亭帮他也好,不帮他也好,他不与天争,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只想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进去吧!应少安回身朝沈牧亭道:沈公子,路不好走,你可要注意脚下。
沈牧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于他而言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在这些东西中间蹿动,将其斩杀。
他知道应少安非常人,可真如他所想那般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月烛溟猜出了他的想法,跟来了不是送命?
沈牧亭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锐利,负在身后的手打了个别人看不懂的手势,常人见了,只会觉得他只是在屈动手指。
仇轩遥遥看了,瞬间拧紧了眉,公子让他拦住王爷,别进去,也让他别进去。
公子都忌惮的东西,多危险,他怎么能放任公子不管?
仇轩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在原地留下萤火记号,让伏琴跟王爷他们暂时别进来,等他信号。
应少安带着沈牧亭,踏入了那伫立着石像的窄道。
进得窄道,沈牧亭耳边的声音便更清晰了,不时传来嘶嘶声,似蛇信吐纳,又不太像。
江瑾略微踉跄地走到沈牧亭身边,手里递给了他一样东西,那东西珠圆玉润,带着温热,也不知道被江瑾握了多久,可从那石头上,明显传来轻微的鼓动声。
那是卵?
江瑾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只是想这东西,或许能保沈牧亭一命。
当年,他便是靠着这枚石头活下来的。
路上行人无话,脚步声参差而又谨慎,唯有应少安的脚步声在前,分毫没有胆怯之态。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应少安的声音传来,到了!
随行的人都被面前的场景惊得心跳加速,更有甚者直接拔出了腰间佩刀,防备地看着周围。
四周寂静无声,应少安朝沈牧亭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沈公子,我要摘下蒙眼的布条了。
沈牧亭没有作声,他已经感知到自己究竟来了个什么地方,只是没想到,数量竟然比他想象的更为庞大。
怪物,他们现在身处的四面八方都是怪物。
蒙眼的布条落下,沈牧亭才知道应少安竟然把他带上了一方祭台,那祭台边上满是石像,年龄大小各不相同,其中,幼时的江瑾石像,赫然在列。
江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回不了头了,他拽不住应少安。
五皇子,玺印。应少安面带微笑地朝楚陵伸出了手,楚陵招了招手,立即有人恭敬地递上一方锦盒,一方碧绿玺印正端端立在盒子里。
那碧绿的玺印中,竟流淌着一抹翠绿。
那,本殿与你的协议,已经尽数完成了。楚陵偏头看了一眼沈牧亭,沈牧亭的视线落在锦盒的玺印之上,并未看他。
楚陵招了招手,带着一帮佩戴弯刀之人朝着来时的路尽数离开。
弯刀,弯月刀!
沈牧亭低眉垂目,他终于想起为何他觉得那铃声熟悉了,曾经在国公府,原主沈牧亭被关禁闭的时候,听过那铃声。
他一直以为弯月刀是孖离北国的人,没想到啊,竟然是荙楚五皇子。
呵!
沈牧亭的嘴角缓缓勾了起来,他直直地看向应少安,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了,道:我并不能救你。
应少安带他来这里,目的已经清楚得很了,应少安要他救他。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去救别人?
沈牧亭这辈子除了救过一个月烛溟,只剩下杀人,他的生命里只有逃亡跟杀戮。
总要试一试的。应少安直直地望向沈牧亭的眼中,两人的眼都非常平静,同样的一身白衣,同样的风轻云淡,只是应少安的风轻云淡中盛满了悲凉。
少安江瑾站在沈牧亭面前,五皇子的人走后,这片极深的森林里,只余他们三个人。
应少安看着江瑾,小瑾,你也应该离开。
江瑾摇头,你不能杀他。
我何时言过要杀他?
可你要他的血,跟杀他有什么区别。江瑾满眼心痛,说完他微微偏头对沈牧亭道:对不起,我无心欺瞒。而他也猜到,沈牧亭定然知晓他有所隐瞒,没有戳破他,是为了引应少安出来。
他一直笃定自己跟应少安是有牵连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江瑾于应少安而言,可有可无。
如果顺利,我只会要他全身三成血。应少安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江瑾摇头,做不到的,一个人没了三层血还能活吗?
答案是能,江瑾知道。可是应少安只要动了手,会只要三成血吗?不会,他会把沈牧亭全身的血都放光的,也未必会让他摆脱那宿命。
少安,别这么做。江瑾老鹰护小鸡似的将沈牧亭护在身后。
可江瑾这么做,并非是为护沈牧亭,而是护应少安,沈牧亭死了,月烛溟会不计代价地围杀应少安,就算他成功了,也摆脱不了死。
江瑾知道,他相信应少安也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他也要一意孤行,江瑾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摆脱那所谓的宿命,对他而言就那么重要吗?不觉得所谓的宿命都很可笑、很虚无吗?
应少安平静地看着江瑾,目光穿过江瑾,落在沈牧亭身上。
沈牧亭低眉浅笑,唇轻轻勾着,就算面对如今的场面,他也没有显现一丝一毫的惧怕来。
沈牧亭不会去揣摩应少安的心情,那种心情是他不愿回想的。
现在的应少安,让沈牧亭有种看到前世自己的错觉。那时他还年幼,恨天恨地,恨自己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体质,他不同情应少安,也不愿与他感同身受,沈牧亭厌恶从前的自己。
若说宿命,应少安现在要拿他以血为祭,这是沈牧亭非常厌恶的一种感觉。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平凡人,身体的特殊非他所愿,也非他所想,他恨极了那些非人的生活,他只想正常而已,可什么才是正常?
这一刻,沈牧亭的脑子里闪现的是月烛溟的脸,在月烛溟身边,沈牧亭才有中自己只是一个常人的感觉。
月烛溟需要他,却不是需要他身体里流窜的血,也不是觊觎他的肉/体。
可我不想救你。对他存有敌意的人,沈牧亭宁愿看着他们死,也不介意自己亲手结束他们的生命。
说他冷血也好,不论怎么说他都好,他再也不会去做那伤害自己去救无关紧要的人的蠢事。
你会救的。应少安语气笃定。
他知道沈牧亭的软肋,他已经筹谋好了一切,盛宣京都的人皆言沈牧亭跟了月烛溟后运筹帷幄,可据应少安观察,并非如此。
如果沈牧亭没有牵挂,没有软肋,凭他的能力,能不能运筹帷幄都不重要,他若是想,凭一己之力搅得天下大乱也轻而易举。
可是沈牧亭没有这么做,他甘愿窝在战王府,为战王迂回筹谋,心狠手辣是真的心狠手辣,可那都是浮于表面的罢了。
仅仅一句话,沈牧亭从应少安的语气中感知了点别的什么,那双狐狸眼当即变得尤其锐利而冰寒。
他那双眼本就上挑而又天生带笑,此时脸色微沉,带着几分妖媚的邪佞来。
微凉的风拂过,两人遥遥相望,沉静的视线中是看不见的刀光血影。
江瑾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弹。
应少安走下祭台,朝江瑾道:小瑾,下来。
江瑾看着明明比应少安大,却硬是被叫小瑾。
江瑾没动,只道:少安,你不能杀他。
他站在沈牧亭身前的身形明明称得上孱弱,偏偏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发了芽一样坚韧。
应少安垂下视线,划破了手指,滴入祭台边沿的一块石壁上,旋即嵌入三方玺印。
鲜红的血游走在条条浅浅的沟壑中。
少安江瑾抿紧了唇,他果然是不在乎自己的。
江瑾回身,推了沈牧亭一把,厉声道:快走。说完整个人都朝应少安扑了过去。
应少安不闪不避,一把将江瑾接住甩至身后。
沈牧亭翻身落地,双脚却被诡异的藤蔓缠住。
它们周身布满了荆棘,透过布料直接扎紧了他的肉里。
它们像是要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一样,熟悉而又陌生的疼痛朝他席卷而来。
那一声声怪物在他脑海里嘶吼嚎叫着,那一声声我不是怪物临近崩溃的否认,扎得他脑子生疼。
沈牧亭的脸惨白了几分,他言笑晏晏地抬起眸,应少安,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末世才存在的东西,他也有,他也把他当成能救他命的灵丹妙药。
他沈牧亭是个人啊,为什么这世上的人都不当他是人般对待?
他活着,有错吗?
沈牧亭,你走啊!江瑾急红了眼睛,妄想去拽沈牧亭,却被应少安沉着脸拽着飞身后退。
沈牧亭已经很久不曾生气动怒了,每次看到炸毛的月烛溟,他那心底的怒意便会被炸毛的月烛溟安抚下去,可是现在,月烛溟不在他身边。
沈牧亭一脚扯断缠着他双足的绞藤,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朝应少安所在的方向行去。
他脸上的笑温和,皮肤白得却几近透明,脖颈间的青色血管的颜色渐深。
还有吗?沈牧亭微笑着步步逼近。
地面开始攒动,血香刺激得周围沉睡的怪物渐渐苏醒。
应少安没料到沈牧亭的血这么猛烈,原本他只知道沈牧亭的身体异于常人,准备跟他换血而生,根本没料到如此场景。
应少安回想起第一次收集到沈牧亭血,那些东西微弱的反应。
那是
你在你血里做了手脚。那一次的刺杀,还有后来逼宫的试探,沈牧亭都是做戏给他看的?
你觉得呢?他已经吃了太多次这方面的亏,怎么可能让应少安这么轻易就得了手?
应少安变了脸色,周围所有的绞藤都螭蟠虬结起来,遮天蔽日。
应少安拔出腰间软剑,回身朝身后猛地刺去,那些手臂粗的绞藤立即撕开了一道裂口,应少安反手就将江瑾扔了出去。
少安江瑾的声音撕心裂肺。
斑驳的光影中,沈牧亭微笑着看向对面的应少安。
那些绞藤自动在应少安周围盘虬,在他的掌心,有一颗翠色的圆球,圆球中间涌动着丝丝樱色流光。
这一刻,沈牧亭懂了。
种子,应少安手里的圆球,是绞藤的种子。
我与它同生。这东西是他从娘胎带出来的,每个应家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枚,每一个应家人的出生,伴随的便是娘亲的死亡。
幼时,应少安不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死亡,他是怪物,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被诅咒的怪物。
十个月便必须学会自己吃饭、穿衣,他从小的生活便是暗无天日。
应家人啊,生来就是被诅咒的存在。
直到他们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之后,他们才能重见天日。
可应少安十岁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杀光应家人。
那一次,正是江瑾被抓来成为祭品那年,他给了江瑾一颗卵,放他离开。
身为应家最后一个人,他的地位在荙楚跟孖离北国都是崇高的,因为他的能力能增强他们的兵力,可增强兵力的同时,也是杀人。
应少安手里的鲜血已经汇聚成江,可这些都非他所想。
他不想要这样崇高的地位,他只想要一个自由,一个轻松自在的自由。
沈公子,你会愿意救我的。应少安回首看了一眼外面的江瑾,他被绞藤缠着,却没有被绞藤寄生,它们又更喜欢的东西沈牧亭。
绞藤争先恐后地朝沈牧亭涌过去,沈牧亭指尖凝聚着一道光,那光比剑还利,抬手一挥,绞藤尽数被灼烧,落在地上扭曲着。
怎么?用月烛溟来威胁我吗?沈牧亭脸上染血,那笑依旧风轻云淡,我不受任何人威胁。
月烛溟是他的软肋,他承认,可若是因为他,将平生第一个对他无欲无求之人卷进来,或许还会因他而死,这软肋,他宁愿不要。
他会在月烛溟来之前,杀了应少安,结束这换了世界也无法逃离的噩梦。
应少安但笑不语,只是轻轻敲了敲他手中的圆球,圆球中的樱色流光闪了闪,周围的绞藤再次动了起来。
它们疯狂缠绕着沈牧亭,好似要将他生生拆分,鲜红的血染红了藤蔓,那些荆棘像是有意识般生生钻进了沈牧亭的身体里。
疼!
非常疼!
跟在月烛溟身边将近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太过轻松自在,让他好似忘了这种疼痛般。
那痛卷土重来时,沈牧亭感觉浑身的血肉都好似在被撕裂。
沈牧亭的血在快速流失,又在快速重生,到了后面,他伤口的愈合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那些钻进他身体里的绞藤好似堵住了每一条大小血管。
沈牧亭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冰寒,他一只手拽住埋了一半在他身体里的绞藤,硬生生将它扯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