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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朋友不是什么生人,乃是朱郡王的老来子,公孙佳三舅母朱氏的幼弟,朱瑛。朱瑛并非朱郡王的王妃所生,朱氏却是元配的女儿,姐弟俩年龄相差过大,生活的经历又全然不同,反而不大亲近。
    钟佑霖却挺喜欢跟朱瑛在一块儿玩的,钟佑霖自己写的是个打油诗水平的诗,朱瑛连钟佑霖都不如,俩人在一块儿,能显出钟佑霖水平高来。即使朱瑛真的不能被称为一个“文人”,只能说“倾慕才华”,钟佑霖还是忍了,一直带他玩儿。久而久之,也处出点朋友之情来了。
    既然是朋友,钟佑霖对朱瑛就还照顾,因为朱瑛傻。即便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朋友而不自觉,钟佑霖还是觉得朱瑛傻得骨骼清奇。钟家有爬旗杆望远的,有大雨天脱光了去淋雨的,朱瑛玩的一点也不比他们保守。
    他嗑药。
    写诗成就才名是没戏了,就模仿点名士的动作吧。比如真性情,比如纵情享乐,比如挟妓出游,之类的。听说前朝名士嗑五石散,他也磕。就在前年,不知道哪里弄来个据说罕见的方子,还是个假方子,假方子配出来的假药,嗑得朱郡王连夜叩了宫门求皇帝给个御医救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嗑了假药嗑坏了脑子,朱瑛脾气越来越坏,狐朋狗友里也就看钟佑霖顺眼一点。哪怕对“文士”,他也是喜怒无常,脾气上来就打骂。他身边还能有人围着,纯是因为他有钱。
    朱瑛比钟佑霖有钱,因为朱家全家都知道他傻,他大哥、也就是朱氏的亲哥哥早早就跟亲爹一块儿给皇帝卖命,地位稳固,也不忌惮这个傻弟弟,对弟弟还挺大方。钟佑霖则是因为惹着了亲娘,扣了这方面吃喝玩乐的花销。
    钟佑霖从表妹那里敲诈到一个东道,早早地向朋友们炫耀过了。后来被广安王章昺训斥了一回,就说不要公孙佳的钱,但是紧接着钟秀娥又答应给他出钱。反正他肯定会请这一局。朱瑛听说钟佑霖要请客,心说,那我不能比钟八落后了,更不能白吃白喝他的!我先请一次得了。
    紧赶慢赶的准备着,一过正月十五,不用在老爷子跟前装孝子了,他就跑出来攒了个局,抢先请钟佑霖作诗吃酒。
    想也知道,请不着几个正经人。公孙佳想给余盛请蒙师,预定的都是正月之后再相看。
    饶是如此,这个局还让他给攒成了,水陆八珍、笙歌乐舞,都要最好的。
    公孙佳的车马到了园子门口的时候,里面正热闹着。
    钟佑霖正在将他从容逸那里听来的关于作诗的时间、地点、题目之类的理论高声复述,引来一顿吹捧。朱瑛记了一下钟佑霖的这套仿佛很受欢迎的理论,发现自己脑子记不住,心中不由火起。他与钟佑霖是朋友,有火不冲钟佑霖发,身边的人就倒了血霉。
    好好一个诗会,被他开成了全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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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进园子的时候已经调整好心态了,钟佑霖这个表哥对她是真的不错,心眼也好。即使知道朱瑛的事迹,她还是决定看一看钟佑霖的情况,回来再考虑一下钟佑霖是不是该继续这么无忧无虑地生长。
    车子在园门口便被拦下了,询问有无请柬。
    荣校尉道:“怎么这个园子不是游玩的么?”
    守门的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不好惹,客客气气地说:“今天敝处被包场了。”
    荣校尉道:“知道。叫你们主人出来。”
    很快,园子的主人就来了。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件绸面的皮袍,脸上是和气生财的笑。见了荣校尉先一拱手:“在下是此地东家,敝姓王,名卫。这位郎君,不知有何贵干?今天十分不巧,敝处被朱郡王家的小公子包场了,郎君是来寻他的么?还是寻他的朋友?”
    荣校尉道:“随便看看。放心,不会怪你的。”
    “这……阁下究竟是什么来路,还请示下。”
    荣校尉跳下马,给他看了个牌子,王卫吃了一惊:“小人有眼不识……”
    “行了,进吧。”
    公孙佳直等荣校尉交涉完,马车进了园子,将斗篷的兜帽戴上,捧了手炉子,才开口问道:“今天就只有他们?”
    王卫不敢正眼看她,低头斜往上瞄了一眼,心道,这就是那位县主了么?这一年的新年,公孙佳可是个话题人物了。
    口里道:“正是,只有朱郎君请客,客人有钟郎君等人,召了些优伶助兴,与书生们作诗。一共发出去二十张请柬,收回了十九张了……”
    王卫报得痛快,也是因为吃过教训。在这京里,有些女人发起脾气来比男人还可怕。他这里虽然不是青楼楚馆,但总是会被一些奇怪的女人当成青楼楚馆一样的打上门来。他见过老娘来抓儿子的、见过老婆逮丈夫的、最奇葩的一个是女儿来捉父亲……
    眼下这个表妹来找表哥,倒也不算新鲜。这女人,还是得哄着的好,不管她几岁。
    公孙佳并不知道王卫的经历如此丰富而坎坷,沿途问些感兴趣的话题:“那里,不是他们。”
    王卫躬着腰:“是拙荆与小女。小人不比他们家大业大,园子借给朋友也无妨,并不在意花费。小人这园子是要钱帛维持的,整个园子分作几个区,出租的时候分区租出去,就像酒楼的包厢一样。他们单订某一处,余下的小人自家也游玩。今天虽然包场,不过朱小郎君已去了东边的水榭,这里便空出来了。”
    单良也坐个步辇,晃晃悠悠地道:“王郎,好会精打细算。”
    “惭愧,惭愧。”
    公孙佳听说钟佑霖在东边水榭,就先不过去那里,趁着朱瑛包场没有别人,将除了水榭之外的地方都逛了。在临近水榭的一处暖房坐定,问道:“八郎经常来吗?”
    王卫心说:来了!这表兄妹是有什么古怪吗?要她来捉人?仍然答道:“不多也不少,钟郎君可去的地方并不少,敝处也来。钟郎君与旁人不同,十分君子。”
    单良与荣校尉都听出来他这弦外之音,两人一齐看公孙佳,只见她面色如常,都想:这是还没开窍呢吧?
    公孙佳又问了一些诸如“八郎这样的,有什么喜好?”、“这样算好还是不好?”、“旁人都好什么?”之类的。得到了答案,目标荣校尉,荣校尉心领神会:明白,过两天再派人仔细核对一下。
    直到此时,公孙佳才说:“走吧,去看看八郎他们。”
    完了!王卫眼都要直了,这是真的表妹来抓表哥的啊?这都什么人家啊?你们真特么会玩儿!再一看公孙佳身边那些彪形大汉,个个手按在刀柄上,赶路的步伐都是一样的长短。眼看不能善了。
    公孙佳并不是来找钟佑霖麻烦的,就算钟佑霖今天舞光了在水榭里跳舞,她也会给表哥这个面子,不会当面拆穿的。她很坦率也很从容地慢慢步行了最后几十步,站在离水榭不远的桥头上旁观。
    王卫腿都软了,直打哆嗦。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商人,开了这么个园子,自家说是为了赚钱,更多的也是为了打理关系,他另有其他的买卖,也是借此与亲贵们搭上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些人。权贵见得多了就知道,话越少、态度越和蔼的,发作起来越是可怕。
    眼前这三个,县主打头,一文一武,看着眼前这闹剧,眉头都不皱一下,明显都是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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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没有生气,只是在认真观察,因为这些家伙真的很奇怪,他们刷新了她对“文人”的认知。
    从衣着身形上,她很容易就认出了钟佑霖,按照王卫刚才报的名单朱瑛也就出来了,余下的“朋友”都不及他们服饰鲜明。普通文士们的衫子也很好认,此外就是些助兴的优伶。
    钟佑霖傻呼呼地仿佛在张望,又好像在说什么,离得远,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别生气。”
    朱瑛则已经跳到了桌子上,伸出手来指指点点,仿佛在骂人。作陪的文士们一圈儿围着桌子,另一圈儿围着钟佑霖。地上还跪着一个白衣人。
    只稍看了一会儿,就有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捧了个长条状的东西过来,在桌前一跪。
    朱瑛跳下桌子,抢过那条状的东西,猛地一挥。公孙佳这下看明白了,这是一条马鞭。朱瑛冲到地上跪着的白衣人那里,“啪”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白衣人的背上。“啪啪啪”又是几声,朱瑛忽然停了手,揪起白衣人的衣襟,往两边一扯。
    刷!白衣人上半身裸了出来。
    荣校尉反射性地上前一步,挡在公孙佳面前。这白衣人看装束背影是个男人,荣校尉发誓不再让另一个男人在公孙佳面前解衣了。
    公孙佳伸出食指,在他后背上轻叩一下。荣校尉这回转身更疾,浑身肌肉紧绷,仿佛一只蓄满力的猎豹,随时准备扑出。一看是公孙佳,猛地放松下来:“主人。”
    朱瑛已经吟唱上了:“曾因酒醉鞭名马……”【1】
    公孙佳才要说话,后面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公孙佳往后瞄了一眼,来人被园中布景挡住了,她又给了王卫一眼。王卫也很惊奇,他还以为这是公孙佳的后队呢。
    马跑得很快,转眼到了跟前,来人跳下马来,两处对望,公孙佳心道:巧了。
    来的是容逸。他的身后落下一个看起来颇为寒酸的中年男人,再往后,又是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
    从园中到水榭必得经过这座桥,公孙佳一圈护卫围着将桥头堵住了,容逸等人过不去,只好先请公孙佳“行个方便”。
    来的这些人里,公孙佳只认识容逸,荣校尉却认识另外两个,寒酸的叫计进才,他们才说到的那个人。另一个就更讨厌了,他叫严格,他爹妈可能是有预言的天份,给他起了个一看就是要当御史的好名字!他也确实是个御史,就是那个参过钟秀娥逛街妨碍交通连钟祥、公孙昂跟着一起挨参的御史。
    荣校尉对单良使了个眼色,单良笑吟吟地上前:“容郎君,这二位是?”
    容逸耐着性子道:“这位是严御史,这位是计郎君。”
    “计?”单良没见过计进才,可这名字是才提起过的,他于是一问。容逸叹息一声:“是他。”然后越过单良,直接与公孙佳交涉:“县主,通融一下,救人要紧。容我稍后细细解释。”
    公孙佳听了名字就全猜出来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救?那个挨打的?”
    计进才这些年来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知道此时不能抢答,急得直咬牙,还只能听容逸与公孙佳慢条斯理的说话:“是。一个乐人。朱小郎……”
    “哦,那没事儿,他们都服你的。”
    话虽如此,公孙佳还是没让路,她带着人抢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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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瑛一副被养坏了的脾气,却有点识时务、认得自己人的意思。一队人马杀到,他第一反应是骂:“王卫,你这条老狗是死了吗?居然放别人进我的包场!”
    钟佑霖喊了一声:“表妹!”
    朱瑛就不骂了:“什么?你表妹?不会吧?”
    钟佑霖有三路表妹,分明是姑妈家的、舅舅家的、姨妈家的,即公孙佳、章家的金枝玉叶、各位公主的千金,哪路都不好惹,哪路都有身份,县主起。
    钟佑霖喊完表妹,接着跳起来:“他娘的!朱老九,你要死!快,挡住!你!不许看!”朱瑛把地上那个男人给扒了衣服啊!他表妹来了!
    完了!
    钟佑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连容逸来了都没发现。一旁朱瑛也没计较他骂自己,这回不是出于对朋友的宽容,而是他打量公孙佳的时候,不幸扫到了单良的脸!一眼扫过,他还眼贱,倒回去跟人家打了个周正的照面。
    单良的脸,毁容的,钟祥亲口说过的“单鬼儿”。
    “娘啊——”朱瑛发出一声尖叫,“鬼!!!!!!”
    公孙佳觉得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不由往后一倒,阿姜赶紧将她护在怀里捂住了耳朵:“没事没事,就是声音大一点。”
    钟佑霖快要心疼死了,他表妹哎!平常说话大点声音都没有,朱老九个混蛋居然敢尖叫哦!也不顾油腻,从地上拣了条被朱瑛踢下桌的鸡腿,超常发挥塞进了这位狐朋狗友的嘴里。
    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以容逸之多智、严格之端方,被这几位纨绔一闹,竟没有很快稳住局面。
    第39章 无题
    朱瑛的尖叫声被堵住了, 然而经他一提醒,他那群“朋友”也注意到了单良。抽气声此起彼伏,哆哆嗦嗦聚到了一起, 没像朱瑛那么尖叫, 却也窃窃私语。模样十分不堪。
    公孙佳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依着性子来,她应该直接把钟佑霖给夹带走。反正这里的这群货,没一个值得表兄妹俩留下来的。
    朱瑛一个蠢到横死都不值得心疼的白痴, 公孙佳也没义务去管他。
    吴逸一个罪人之后, 连吴宫人现在都只是“宫人”,没有为章昺生下一儿半女,不值得。
    容逸自己能很好的应付一切,且与她也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不用管他。
    至于严格严御史……她关心了也没用。他是文臣, 公孙佳自己出身武将,两边的想法从来不在一条线上,随他去吧。从外公家到自己家, 这些年挨的弹劾也没见少,反正都是那么些个事。
    眼前这事也不好参——严格能参什么呢?参纨绔们花钱包了园子吃酒而不是强抢了别人的园子享乐?还是参朱瑛打了个乐户?从来只有把“包占乐户”当条罪过数的, 没见过说一个郡王的儿子打乐户值得被参的。什么乐户这么金贵呢?哦,吴家的……
    行了,齐活。走人。
    公孙佳缩在阿姜怀里, 心思转了几十圈,很快拿定了主意,她要带着表哥跑路。离开之后再慢慢打表哥,争取把他打得正常一点。
    朱瑛那边嘴里被塞了个脏鸡腿,也叫不出声儿了,安静了。公孙佳从阿姜怀里站直了, 清清嗓子。钟佑霖很忙,一边与朱瑛撕打,不让他把鸡腿吐出来继续尖叫,一边要看吴选衣服穿好了没有,最后还要关照表妹:“快闭上眼睛,什么不许看!”
    公孙佳眼睛一弯,划过整个水榭,问钟佑霖:“诗会?知己?文采风流?人物高华?”
    钟佑霖的脸绿得发黑了都,容逸与严格听了也不免露出些难以言喻的神色来。就丢人!
    公孙佳无意为难表哥,但是需要给他加深一点羞愧的印象,让他以后别什么“诗会”都赴。四个问号问完,轻声说:“咱们回家吧。”
    这事在她这里就算完了,顶多出门的时候跟容逸点个头致意。估计容逸此来也就是为了卖计进才个面子,兼有一点点自己的情怀,将吴选好好地接走。他应该会设法阻止事态的蔓延。
    孰料说出来的这五个字却被另一声怒吼完完全全地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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