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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肉包特别好吃。馅儿不是很大很满,但香香的,包子皮的里面一侧已经被油浸得软软的了。
    穆济生舀了一勺小米粥,送到唇边,吹了吹,而后送进自己唇缝里边,动作依然优雅漂亮。他的喉结轻轻一滚,应笑偷偷地看。
    几秒钟后,应笑问他:“烫吗?刚端出来。”
    “有点儿。”穆济生一边说,一边仿佛真烫似的,修长的几根手指解了自己黑色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还顺手把衬衫领子向两边儿扯了扯,露出颈窝,他的脖筋硬朗漂亮。
    应笑避开目光,两只手捧着包子,啃。
    没多会儿,应笑又是欠欠的,将另一个大包子举到了穆济生的下巴前面,问:“想吃吗~~~可你不能吃~~~”手术次日要吃流食。
    穆济生:“……”
    应笑晃晃手里包子,“穆医生,想吃肉吗~~~?”
    “……”穆济生不明所以地望了应笑一眼,说,“不想……现在不想。”
    应笑已经吃完一个包子,左手指尖油乎乎的。她的手指长长的、尖尖的,很白,此时带着一层油光。
    应笑:“哦……”
    而后二人边吃边聊。
    “美国也是床位紧张吗?”应笑问。
    “还好。”穆济生答,“我们这边考虑的是床位,他们主要考虑的是保险,就是,如果病人多住一天,保险公司会不会认这个决定,会不会付这笔账单。”
    “哦……”
    “那个时候,很多患者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小baby,或者担心孩子病情发生反复,比如再次出现apnea就是呼吸暂停,或者只是单纯希望自己可以轻松轻松,于是问我,他们孩子能不能在医院里面再继续住。”
    “你怎么说?”
    穆济生淡淡的:“我说,这里是icu,不是hotel。”
    应笑:“哈哈哈哈!”
    过了会儿,穆济生问:“今天上午你怎么样?”
    “还行。有一件好事。”应笑回答,“嗯,上礼拜的一个患者必须使用供精,结果,他跟老婆在接诊室就吵起来了,不对,不止,他们还打起来了!那个男的让老婆家出试管的一切费用,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能花钱!我后来呢又遇到了这个老婆,没有忍住,说这样的还生啥生啊……这个男人不值得啊。结果啊,昨天晚上,她竟通过‘好大夫’的在线问诊留言说,她刚决定马上离婚了!”她不是指薛惠惠,而是指上星期的一个患者。那个女生还蛮厉害的,薛惠惠就……逆来顺受的感觉。
    事实上,在生殖中心,应笑常常可以见到治着治着就离婚的,也有大量一边吵一边打还一边治的。当然,绝大多数都能做到一起度过艰难时光,但应笑知道,女方承受的压力,是男方的百倍千倍,毕竟男方只用撸撸。
    穆济生又吹吹稀饭:“哦?”
    “她老公是真的奇葩……她老公说这样最好,他去娶个离异带娃的。还说,一般男人不能接受有孩子的二婚对象,他就正好捡漏儿,分分钟娶到一个有貌有财的新老婆,白捡一个孩子,而且新老婆还感激他、顺从他……!真的绝了,这个男人太能算计了,呕死了。”
    穆济生也轻轻摇头:“希望没有女人这么傻。”
    “……嗯,希望。”那样实在太窒息了。
    应笑继续聊:“还是昨天,七七那边有个患者……好可怜。”
    “怎么?”
    “那个患者有糖尿病,严重的妊娠糖尿病,血糖已经二十几了。她是一个制片人,不休息,还喝酒!她说了,电视剧的拍摄很急,流量明星档期很紧,而且这行夜长梦多,最怕最后不能播出……好多明星胆子超大的,一个一个好像炸弹。她自己也很不重视,你知道,很多人都很不重视糖尿病的,结果呢——她在一个荒郊野岭拍摄外景的片段时,一只脚被草叶划破了,结果伤口感染越来越重,没办法,昨天早上这个患者被转到了骨科那边,做截肢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萧七七也挺难受的。那个患者本来要送萧七七明星签名的,谁知道……”
    “糖尿病足”并不少,占截肢患者的28%左右。因为糖尿病,患者血液供应不足,伤口难以愈合。
    穆济生也默默不语,用瓷勺子在碗里轻轻地搅。
    “哎不说了不说了,”应笑转移话题,“我们邢天材邢医生这几天还组织了个‘主治医生茶话会’呢,带实习生了解职业,每个周五中午12点由一名主治开‘茶话会’,给新来的实习生们讲医生的点点滴滴,他出零食、水果还有饮料,实习生们都很喜欢。哎,邢医生是主意很多。”
    “嗯。”
    十几分钟很快过去,应笑要上下午班了。
    “那我走了。”应笑收起两幅碗筷,想了想,问穆济生,“晚上还吃小米粥吧?我再煮点菠菜汤。”
    “不用。”穆济生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还是算了算了。”应笑说,“帮人帮到底。我过来做两天饭吧。后天开始你自己弄。你昨天才动了手术,别瞎折腾了,多休息休息。”
    “……那谢谢了。”
    …………
    当晚应笑煮了米粥,还有一点菜汤。第二天呢,中午依然配了菜汤,不过晚上就配了鱼汤。中午应笑告别穆济生时,挺高兴地说了句“今晚让你吃上肉!开不开心?”结果穆济生却神色十分复杂地望了望她。
    到第三天,应笑果然不弄饭了,穆济生自己处理。不过,每天晚上应笑都到穆济生家坐一坐,看望看望,也解解闷,每回大约一个小时,并不长。应笑会讲这一天中医院的事、患者的事,他们二人还会说说刚知道的大小新闻。有一回,他们两个还说到了他们各自的小时候。应笑说了她的父母,穆济生也讲了他的家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一辈子,不管是工作还是别的。二人讲完小的时候,抬眼望望彼此,似乎感觉什么东西又悄悄地不一样了。
    而第六天,穆济生就上班去了,一共只耽误了一个白班一个中班一个夜班。穆济生说,以后他每周五的休息班用来“还债”,替人值班,三个星期就可以了。应笑只好心里吐槽穆济生是nicu扛把子。
    不过呢,现在两人熟悉很多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应笑还是照顾了下穆济生,比如,到超市里帮他买菜。
    她觉得自己真是活雷锋。
    …………
    这两个星期当中,薛惠惠和她的老公又过来了好几次。
    郑峰一共做了三次精液分析,结果一样——检验科的三个大夫都没发现任何蝌蚪。于是呢,应笑开了穿刺取精,然而郑峰穿刺取精的报告单上还是“无精”。
    最后,郑峰抱着“显微取精”这最后的一根浮木,“悲壮”地进了手术室,又悲壮地等待审判。
    结果还是无精。
    医生已经非常努力了。那个医生跟应笑说,他用手术的显微镜兢兢业业观察很久,没有发现任何一根勉强ok的生精小管。因为不曾产生精子,那些小管甚至已经严重萎缩了,十分丑陋。
    “嗯……”应笑对郑峰说,“治疗意义确实不大。生精小管严重萎缩了,不大可能恢复功能了。当然,我并不是男科医生,你也可以再看一看泌尿外科的医生,挂男科的号。我个人的观点就是治疗意义实在不大。”
    “不可能……不可能……”郑峰一直无法接受,“我……我是好的!”
    应笑有些无语,她说:“咱们只能使用捐精了。可以做人工授精,也可以做试管婴儿。人工授精对女方的伤害极小,基本没有,这个需要医院医生将洗过的……置于子宫颈,薛惠惠的年龄是23,成功几率还挺大的。不过呢,有些夫妻无法接受人工授精这个方式,那我们可以采用是试管婴儿的技术。当然了,试管婴儿费用也更高。”
    “不行!不行!”郑峰的爸一直扯他,“这哪里是郑家的后!多膈应呀!太恶心了!等于养别人的种呀!!!”
    应笑:“……”
    这样的人确实有的。
    一些夫妻,比如之前嵌合体的张海以及刘半夏,就不在乎什么“血缘”,他们说,他们是怕老年孤独,有个孩子时不时地看看他们、打打电话,就足够了。可是也有些夫妻呢,非常在意所谓血缘,尤其老一辈。她去年的一对患者使用供精生了宝宝,可是男方在小宝宝一岁那天遭遇车祸,过世了,结果,他的父母不想照顾自己儿媳还有孙子,又不想被说闲话,便到处宣扬那个孩子根本不是“儿子的种”,女方后来没有办法,去了深圳。应笑知道,如果没有供精,那对公婆不会不管的。
    “血缘不是什么问题。”应笑劝他们,“在中国,捐精、用精是双盲的,大家永远都不知道精子来源与精子流向。你们好好养大,那他就是你们的孩子。”
    中国不是美国那样可以挑选“父亲”的国家。美国能挑长相、身高、学历、专业、工作、收入、种族等等,白人甚至很喜欢写家庭氛围、性格特征,“实力”越强价格越高,中国则是双盲的,不过,医院会对捐精者们设置一个最低门槛,比如云京三院的门槛是,身高高于一米六八,单眼近视低于500度,高中及以上学历,不可以有遗传病。
    不过呢,虽说双盲,不孕不育的夫妻们也经常提出要求,最常见的要求就是“对方长相要像老公,担心流言蜚语”,云京三院一概不管。还有人要求身高、学历、双/单眼皮、甚至酒窝。不过偶尔,如果要求还算合理,生殖中心也尽量满足。
    “而且,”应笑又道,“捐精质量都挺好的。基本可以一次成功。”
    云京三院自己就有精子库。
    大家总以为捐精补贴非常好赚,撸管而已,可事实上绝非如此。各医院对捐精者的各项要求是很高的,那些数据全都必须远远高于普通人,是精王之王,去年,云京三院只有不到10%的捐精者是合格的,超过22岁就很难了,而且,喜欢熬夜的、喜欢吃辣的,都很难。精子浓度要大于6000万/毫升,而不是“正常”的2000万。而且这真的是辛苦钱,首先,云京三院要做四次精液分析,也就是说,捐精者要来四次,至少拿到两次‘合格’才能进入下面几轮。这第一轮一次只给50块钱。第二轮是健康检查、心理测试、家族病的初步调查,排除艾滋、梅毒、乙肝等等,第三轮则是生活调查,吸不吸烟喝不喝酒接不接触放射物质,第四轮是基因筛查,看有没有基因以及染色体的重大疾病。全都过了,才能开始正式捐献。云京三院要求每个合格的人捐献12次,每周一次,每次都要达到标准,否则当次就不算数,也就是说,这个过程至少持续12个星期,而且期间不能xx,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不能吃辣……捐精者每成功一次,领取200块,全部捐完并且通过半年后的hiv筛查后,再领取2000。也就是说,万一突然jj不给力了,就没有最后的2000了。前后折腾四个月,不烟不酒不熬不浪,才能挣4600。无数人说:“我女朋友不能榨干我,云京三院可以。”
    同时为了防止伦理问题,每个人的最多可被使用五次。
    不过,目前中国是并没有卵子库的。不像有些国家,中国严禁卵子买卖,打击力度一直加大,应笑他们所有的人全都觉得英明神武。在中国,只有试管婴儿取卵取到20个以上的准妈妈可以捐卵,捐出“多余”的卵子,不过,试管婴儿的准妈妈本身也在艰难地求子,谁会认为自己卵子太多了呢?个个都是全部授精的。中国目前也不允许单身女性进行冻卵,必须要有结婚证,除非患有恶性肿瘤,需要化疗放疗,于是一些女生选择前往美国日本或者泰国。冻卵也算辅助生殖,而《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规定医院不可以对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殖。这一是因为不想危害女性健康,二是因为担心“冻卵”会给女性不保准的虚假希望,导致她们延迟生育,结果最后一无所获,毕竟ivf有“成功率”这个东西。卫健委一直反对媒体渲染冻卵技术。卫健委有卫健委的考量。
    郑峰爸爸还是在说:“不行啊……不行啊……这样的话,老郑家就断子绝孙了啊!”
    第19章 无精(四)
    应笑其实没大想到,几天后,薛惠惠的排卵期的当天早上,他们又来了。
    郑峰妈妈神秘兮兮地,她关上了接诊室门,而后回来凑近应笑,说:“我们测了,今天排卵,可以怀。”
    应笑心中缓缓出来三个问号。
    接着,郑峰妈妈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唰”地拿出一瓶东西,说:“医生,来,用这个!”
    那是一个棕色药瓶,应笑无法看清里头,问:“这是……?”
    这个时候郑峰开口了:“这是我爸的。”
    应笑差点yue了出来,她唰一下向后面滑了半米,远离对方,一个劲儿地挥手:“拿走拿走!!!”
    “医生,我们商量过了。我们就用他爸爸的。”郑峰妈妈说,“这样大家知根知底,还是郑家的后人。要不,大家心里都有疙瘩。”
    应笑真要yue了。
    事实上,无精症的男方提出这要求的还不少,叫医生用他兄弟的,甚至他父亲的,只因还有血缘关系。女方基本非常抗拒同时也非常生气,而后男方家庭就笑着说他们开个玩笑而已。但,十分悲哀,偶尔,个别妻子并不反对。
    日本还有一个新闻。2016年,日本长野一家医院的大院长得意宣布,20年间,他们已为总共114名丈夫无精的女性,用公公的精子成功造出173个孩子。160位女性接受了ivf试管婴儿,142位女性成功怀孕,114位最终产子。其中一些多次受孕,因此孩子总数达到了173。那个院长还非常骄傲,说希望自家人那获得精子的夫妇不在少数,还说这样不仅婴儿来路十分明确,原本就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也能建立十分友好的家庭关系。
    一般人见这个新闻都肯定会觉得太变态了太变态了日本人太变态了,然而其实……应笑当了多年医生,十分清楚,无精丈夫曾产生过这想法的着实不少。
    不过话说回来,当场拿出一个瓶子的,应笑也是第一回见。
    等郑峰一家收好瓶子,应笑紧张兮兮如临大敌地滑回来一段距离,不过依然与他们家隔了大约800丈远,警惕地说:“这个肯定做不了。”
    “为什么做不了?”
    “这不符合法律法规。”应笑道,“法律规定,辅助生殖必须符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伦理原则以及法律规定。试管婴儿夫妻双方必须提供结婚证,如果丈夫无法生育,可以使用医院供精。”她指的是2001年卫生部的14号令《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
    “这不合理!”郑峰爸爸无法理解了,“这不合理!如果男方无法生育,应该允许他们使用男方亲属的!”
    应笑再次yue了,她咳了咳,用力忍住。
    “那,那。”郑峰妈妈看看郑峰爸爸,又看向应笑,试探道:“你们医院人工授精,郑峰拿着他爸爸的,你们肯定也不知道的。”
    “你们根本做不了。”应笑微笑,“医院医生都会看看夫妻双方的状况,先看看适不适合,才能进入下个步骤。如果谁想做谁就能做,那医院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给无精症的患者上试管。”
    郑峰父母又对望一眼。
    半晌后,郑峰妈妈说:“这个情况我们也想到了。”
    应笑:“???”
    郑峰妈妈迈步走到应笑面前,应笑本能又向后滑,没想到,郑峰妈妈唰地一下,一手掏出一个信封,一手就扯应笑的手,想翻过来:“医生,拿着这个——”
    应笑知道里面是钱,厚度大约是一万块,她直着背、缩着手,没让对方碰到自己,而后拼命向后滑去。眼见对方还要上来,应笑努力站了起来,撒开步子向门口跑。郑峰妈妈伸手拽她白大褂的下半部分,应笑挣脱对方,踉踉跄跄跑到门口,拉开大门,对着郑峰一家人喊:“我治不了!你们走吧!!!”
    一瞬间,走廊里的好几个人抻过脑袋,看热闹。
    郑峰他们一看无法,一个一个都站起来,黑着脸,都向外走,面子上很挂不住。
    最后一个是薛惠惠。
    应笑不可思议地问:“你图什么啊?”
    生殖中心的医生们偶尔是会劝离婚的。有的时候,他们真的觉得悲哀,甚至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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