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在意,却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吴松孺一扫刚刚的促狭,眉头紧锁,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老师,怎么了吗?”
虽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吴松孺还是压低声音道:“我猜,我们快跟美国打起来了。”
乐景惊异的看着吴松孺。他还真没猜错。现在这个时间,志愿军已经秘密潜入了朝鲜,只不过中央下令feng锁了消息,这件事现在还是个秘密。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吴松孺低低一笑,摇头晃脑的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吟诵道:“楚昭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向群臣,莫能识之。使问孔子,孔子曰:‘此萍实,可剖而食之。吉祥也,唯霸者能获焉。’王遂食,大美。又遣问孔子,何以知之?”
乐景了然,会意接道:“子曰:‘吾昔过陈,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甘如蜜。”吾是以知之。’”
这是出自《艺文类聚》卷八十二引《孔子家语》里的一段典故。楚昭王在日后果真成了霸主。
吴松孺苦笑着和乐景对了个眼神,慢悠悠道:“自古以来,每逢大事发生前,都会先有童谣谶语。童谣,乃是有心人的问路石啊。”
“童谣已出,这仗,看起来是非打不可了。”
不得不说,吴松孺的政治敏感度超乎乐景的想象。不过也对,他毕竟是搞古代汉语的,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得失,日光之下无新事。
乐景严肃道:“老师,这话我们以后休要再提,你也不要出去和人说。”
吴松孺白了他一眼,“这话应该是我来交代你,老夫给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提醒你现在时局越来越不好了,你在美国要是有什么朋友亲戚,就赶快让他们回来吧,再晚可能就回来不了了。”
乐景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已经开战了,说这些已经晚了。
……
楚雄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号同事。
他环视一圈,眯了眯眼睛道:“吴松孺还没来?”
有相熟的同事就告诉他,“我看到他进办公室了,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楚雄悄声问左右相熟同事:
“前几天不是刚开完会,怎么今天又要开会?”
几个同事也都是一头雾水,给不出他回答。
有人道:
“这不是正好,上回所长不在,你提交的汉语拉丁文音标方案被吴松孺他们驳回了,我们都觉得很可惜,今天所长在,正好让所长给你主持公道。”
楚雄冲这几位好哥们拱拱手,笑眯眯道:“那等下就请诸位帮我说话了。”
“好说,好说。”
“咱俩谁跟谁啊。”
宋奇冷眼看着这一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头就憋着一股火。
他小声和周彰之抱怨道:“我看他是还不死心,想让所长给他撑腰。你说,所长不会真同意他的提案吧。”
周彰之沉吟一会儿,低声回答:“不好说啊,现在的风向……是有利于他们的。”
毕竟现在国内的风向是崇尚向苏联学习,学习苏联的科技文化,也要学习苏联的表音文字。
十月革命后,苏联掀起了被列宁称为“东方伟大的革命”的文字拉丁化运动。从那开始,莫斯科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就开始研究起中国文字的拉丁化问题,当时著名的左派中国学者们于1929年拟订了第一个中文拉丁化方案。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这个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也有专门的教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在国内广为流传。
所以在建国后,这个方案很快就被人“重新发现”了,并且受到了包括楚雄在内的很多专家学者的追捧和欢迎。他们认为,只有拉丁化的汉语才能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这是符合潮流的。
也正是因为楚雄他们的过激主张,周彰之才会坚定简化汉字立场。简化了的汉字起码还是汉字!拉丁文化的汉字算什么?那就是垃圾!
宋奇恨恨道:“……如果以后真的用拉丁文代替汉字,我就找根绳子吊死自己。”
周彰之笑道:“加我一个,黄泉路上咱俩做个伴。”
……
乐景跟在吴松孺的身后走进会议室。
他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就立刻收获了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乐景坦然自若的看了回去。
楚雄率先发问:“老吴,这人谁啊?我们开会,你领个外人过来不好吧?”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这是黎望旌同志,从今天起就调入我们的汉字简化小组了。”
楚雄斜了乐景一眼,阴阳怪气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谁啊?不会是你亲戚吧?”
乐景不卑不亢道:“我是吴老师的学生,今天是过来旁听的。”
楚雄张了张嘴,还想讽刺几句,不想一个长头发的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进来,他立刻闭嘴了,恭恭敬敬道:“所长好。”
所长穿着飘逸的白色练功服,看起来不像学者,倒像个刚破关的道士。
他用笑吟吟的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特意在乐景的脸上顿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镇定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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