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也就是6月6日)早晨,我被片刻不停的消息声惊醒。点开送到《先驱报》公共邮箱中的那段视频之后,我感到有必要将这篇报道尽快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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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是莉莉的第三任指导教官。
在黑色情人节之后的改造营体系之中,指导教官与学员每周日进行面谈,学员总结一周心得,教官则评估学员的“进展”。原则上,改造营方面鼓励教官和学员建立信任关系。教员必须遵循行为准则,教员与学员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都是严重违规。如果有违反行为,学员可以向纪律管理委员会申诉。如果学员对教员不满,同样可以发起申诉并申请调换教官人选。莉莉前两次调换教官就是走的这个流程。
但由于教官掌控学员的表现评分、决定学员是否能够进入毕业流程,教员在学员面前事实上拥有几近绝对的权威。一旦纪律管理委员会不受理学员的申诉,学员就等同被困在同一名教员管辖下。不合理制度的漏洞成为犯罪的温床。
第一次见到斯坦,莉莉觉得他“还行”。那时莉莉已然被视作屡教不改的问题少女,看上去会在莱辛待到十八岁成年,那之后被送入管制更为严格的战犯收容设施。但斯坦与此前的两任教官不同,他单腿有轰炸留下的伤,内敛寡言,但对她很和气。斯坦没有和其他教员一样居高临下地训斥教育莉莉,而是鼓励她到办公室聊天。莉莉承认被长久孤立后,她偶尔会渴望有个能够心平气和交谈的对象。一次交谈之后,就有了第二次和之后的更多次。
那些看起来无害的闲谈中,令莉莉印象深刻的是斯坦的办公桌上有许多纸质书。那在战后颇为稀罕。斯坦注意到,便开始鼓励并指导她阅读。如果不是战争,斯坦也许有机会进入大学教书。至少斯坦如此声称。
现存开放的政府档案中几乎没有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资料。他的家乡似乎在南方,但在丑闻曝光之后,即便将南方翻了个遍,媒体同僚们也没能找到斯坦这个人真的存在过的证据。帝国吞并南方诸多政权的战役是帝政初期最血腥的一笔,那时不计其数的南方居民逃亡北上,南方政府投降前,内部主张抵抗到底的鹰派摧毁了基础设施,个人信息和资料随之遗失泰半。斯坦似乎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但她在帝国军入侵时遭到侵犯,发现怀孕后自尽。但这也是无法查证的说法。
莉莉逐渐对斯坦放下心防。她考虑过重新回去修满课程、好好考试毕业。但信赖招来的是噩梦。“他恨帝国的一切,以它对待他姐姐的方式对待我、惩罚我,以此复仇。”描述斯坦所作所为的时候,莉莉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她会突然跳回时间更深处,叙述战时少年军内的体验。那些经历有共通之处。但莉莉大体上还是表现得很平静,这让她直白冷静的叙述获得了一种野蛮的暴力。
作为听众的我不止一次因为自己的生理性别而感到不适。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同为男性的另一些人能够做出如此恶行,并为我无法给出一个解释而羞愧。想要在这篇报道中找到一些骇人听闻的细节的读者会失望,我会将它们留给法庭。
莉莉试过申诉,但杰克·威尔逊与斯坦有交情,她的控诉石沉大海。由于她的“恶名”,虽然她的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教员和其他学员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顽固分子的疯狂。莉莉在那段时间更加频繁地“违反纪律”,故意违反每一条可能违反的规矩。少年军的身份变得重要。她开始自残,试图轻生。学员身上的生理数据探测装置让她一次次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她有严重的睡眠障碍,但因为她会将安眠药囤积起来,医务室最后拒绝给她开药。
“所有人都看得见我,但我也是透明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污渍,他们都恨不得我快点消失,但又不愿意给我自愿消失的权力。”
我很想写,莉莉并非完全孤身一人。但那种说法淡化了她经历的孤立和漠视。在我们的对话中,我小心地询问有没有哪怕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状况,莉莉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告诉我:“我试过告诉自己我是爱他的。但最后,我实在做不到。如果没有阿廖沙,我早就死了。”
阿廖沙是阿列克谢·冯霍恩在莱辛改造营内更广为人知的通行名字。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与一些揣测截然相反,他们并没有恋爱关系。莉莉坚称他们的关系连朋友都够不上。采访中,她花了很长时间试图给与阿廖沙的牵绊定性,不是朋友,不是恋人,甚至不是同类。莉莉说她也不了解阿廖沙,有时候甚至会怕他。到最后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理解了他们的关系。无疑的是,他们对彼此有特殊的意义,极度依赖对方。“我会为他做任何事,他也一样。”这句话在如今看来,更像噩兆。
6月6日之后,我试图追踪阿列克谢的生平,但很快走进死路。能弄清的只有他被赫伯特·冯霍恩——一位前帝国外交官——收养,因此获得了这个姓氏。关于冯霍恩一家有许多传言,但无一能够确凿证实。帝国投降之日,冯霍恩一家在家中地下室服毒自尽,所有私人和官方机密文件都被事先付之一炬。冯霍恩家的养子不止有阿列克谢一人,我在一所医院找到了幸存的唯一另外一人。他在被征入少年军后负伤,双目因激光照射失明。但他拒绝谈起在冯霍恩家时的任何事,对于阿列克谢,他只说“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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