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衍根本不记得
温热的玉石尚坠在腰间,何昼月又想到宴会被占去的座位,以及万灵树上少了的神雷。
细究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却在这么短时间里汇聚成一股涓涓水流,从不知名的虚空陡然砸在平静的湖面上,将完整映着的一弯明月搅了个七零八乱。
他耳边响起刚步入修仙一途时,师尊说过的话。
师尊说,风雨来时,该有所觉。
何昼月握着玉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他既然和方衍在一起,有什么事就不该藏着掖着,能早问清楚还是早问清楚。
那掌事已处理完两个手下弟子,惴惴不安地立于案前,像是唯恐记录再出什么错漏,连自己也要被从仙盟里逐出去。
掌事:仙君,可有什么问题?
何昼月将玉简放到候着的小厮手中:并无。盟主带何公子去参加南溟十三洲列位城主的朝见了?
掌事:对,南溟第九洲的城主新换成了曾经的侠盗琅乙师,何公子仰慕琅乙师已久,故而
何昼月声音猛地一沉:谁?
掌事:侠盗琅乙师啊
何昼月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琅乙师虽素有劫富济贫的侠盗美名,私底下却做过大不韪之事,早在他少时就被他师尊斩于剑下!
琅乙师已死,那混进南溟十三洲朝见队伍的,又是谁?
第4章 争吵
仙盟共三十二峰,七十一殿。
巍峨雄伟的主峰元清大殿内,两排的墙壁边横贯粗厚坚实的长木,硕大的编钟肃穆地悬挂其上,角落灯台处由底面垂直升起绚烂的光圈,四座古朴的方鼎被托在半空,源源不断向外冒着氤氲雾气。
在没有尽头的印花地毯两边,有近百修士整齐地站成数列,个个脸上都充着由衷敬畏。
朝见已近尾声,南溟十三洲的城主正在仰赞首座之人。
多亏盟主,我南溟之乱才能平息。
盟主神威盖世,有盟主统领修真界,真乃我修真界之福。
面对滔滔的溢美之词,方衍始终噙着得体的微笑,如松如竹的坐在那里,声音平缓,却带有令人臣服的威严:本君只是为修真界尽一份心力罢了。
第一洲的城主抱拳道:盟主过谦,百余年前,若非盟主仗义出手平定战乱一统天下,修真界还不知要乱上多久。
第三洲的城主接着道:所言极是!天选一代之后,修真界陷入内耗,如果没有盟主,修真界怕是早不存矣。
在一片和谐中,琅乙师突兀地插了进来:天选一代耗去天下气运,以致世人飞升得道必须借助登天梯,不知盟主何时肯将登天梯拿出来?
偌大的元清殿顿时陷入寂静。
与琅乙师离得近的六城主额上当即冒出一串冷汗,顺着滚圆的脸颊坠在地板上砸出滩滩水渍。
七城主咽了口吐沫,忙拽了六城主一把。
六城主如梦初醒,跟七城主细碎着往远处挪了挪。
他们这位盟主看上去客客气气,实则喜怒都不动声色,平淡的几个字就够人心生惶恐,畏惧得寝食难安。
琅乙师竟敢当面问登天梯,真是活腻了!
方衍将目光移到琅乙师身上,声音是一贯的平和:登天梯乃是通天神器,当世仅此一架,须得以灵脉浸养,故而本君才将它存放在仙盟,若有人临近飞升,仙盟自会为他提供法坛。
琅乙师像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得了解释仍不肯老实:一派胡言!你明明就是想独占登天梯!
伪君子!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眨眼的功夫,琅乙师双目眦红,血色涨了满脸,连牙缝里都往外淌着涎液。
越来越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大殿里,墙边挂着的编钟无风自动,晃出沉重的闷响,如同一击击重锤直往人识海里砸。
十一城主想着在方衍面前表现一下,骂了声混账,拎起长戟就冲上前。
结果那戟尖带起的风都还没靠近琅乙师,整个人就被丢了出去。
地上不知何时冒出个黑色的漩涡,水泡叽里咕噜地接连炸开,将地板烧出一个个大洞。
眼见十一城主就要跌进漩涡中,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凌空而来,抓过他的肩膀,脚在尚且完好的石柱上一踏,无惊无险地落在地上。
何昼月隐踏雷鸣,手持流华剑,眸光锐利:何方邪物,敢在元清殿撒野!
眼见流华剑即将抵上琅乙师喉口,琅乙师再次嘶叫起来。
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黑色的漩涡不断冒出,何昼月神色一凝,正要动手,就见每道漩涡上都燃起绚烂的火焰,只瞬间的功夫,便连灰烬都没剩。
方衍仍是原来那副样子,连手指都没动弹,只懒懒掀了下眼皮,一场突如其来的入侵就被强行截断。
形势刹那翻覆,摄人的威压从天而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闷响,琅乙师双膝一塌重重跪了下去,连头都抬不起来。
何汐亭本在方衍右手边上看了半天,见琅乙师被按趴下,施施然走下高台。
何汐亭:兄长,这究竟是什么邪物?
何昼月刚要开口,猛地察觉到什么,一把将何汐亭推去一边:都闪开!
一股极大的力量在琅乙师身上汇聚,以琅乙师为圆心,十丈以内皆化为黑色漩涡。
狂风从漩涡中心扬起,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金丹自爆!
尽管这琅乙师是不知什么东西假扮的,但能当上南溟十三洲的城主,又能顺利蒙混过关进入仙盟,其实力修为可见一斑。
何昼月离得太近,再躲闪已是不及,竖起流华挡在身前,银白色的寒光拔地而起。
下一刻,更为强大的威压轰然而至。
他看到方衍离开首座,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紫色的火焰将琅乙师连带不断膨胀的灵力一起烧成个人形的光团。
光团劈啪作响,如艳阳般将满地的黑色漩涡蒸发殆尽。
连危机都算不得的意外变故并没有在方衍面上掀起什么波澜。
这位踏进大乘的宿微仙君、修真界巅峰的仙盟盟主,一身繁复尊贵的白色外袍纤尘不染,衣摆金线绣着的金乌与山峦在殿外射进来的正午阳光下如化实质,灼热地睥睨着世间万物,让人险些忘记呼吸。
曲殷,处理掉。
曲殷第一个反应过来,动作利落地进行善后。
欢呼再次在元清殿中响起,众人齐声呐喊着方衍的道号尊称,宣誓臣服与追随。
而何昼月仍握着方衍送他的流华剑,孤身站在满殿的热切之中,尚未燃尽的火苗映进他瞳,却如同披了层冰冷的白霜,怎么都暖不起来。
他的爱人从离开首座便护在何汐亭身前,直到尘埃落定的此时此刻,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
昼月,昼月?
宁静的私院中,何昼月被从沉思中唤醒,抬头去看圆桌对面坐着的方衍。
方衍眼尾一挑,泛起些许笑意:想什么呢?
何昼月:没什么,说到哪儿了?
方衍:琅乙师早就死了百年,今日之人只是占用了琅乙师的躯壳。
何昼月:那占了琅乙师躯壳的是谁?
方衍:只知道是沓神门的人。
沓神门
何昼月:我此去长临,发现邪祟作乱的背后,也有沓神门的手笔。
何汐亭:数百年前仙魔大战,一批天赋极高的修士应运而生,其中修为最高,出力最高的那群人被称为天选者,至今早就飞升得差不多了,琅乙师虽不是天选者,但毕竟也是天选一代的人,修为可不算低,这世上能比过他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何汐亭顿了顿:难不成杀他的,是迟迟不肯飞升那位?若是如此,那沓神门背后
方衍微微摇头:大战之后林深携门派避世而居,他迟迟不肯飞升,为的是魔界那位师弟。或许琅乙师是他杀的,但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造出一个沓神门来四处作恶。
何汐亭不解:我游历的时候,发现沓神门更多是针对修士,究竟是什么人对修真界恶意这么大?
方衍闻言,意味深长道:大概觉得修真界没救了吧。
何汐亭反倒露出笑容:这话要放到近两百年前还像个样子,现在盟主统领修真界,哪里不是欣欣向荣?
方衍不答,却是问向一直少言的何昼月:昼月觉得呢?
何昼月眉间划过道一闪而逝的抗拒。
仙魔大战结束,修真界本该齐心复兴,却争权夺势近百年,如今方衍一统修真界,仍有沓神门为一己私欲不断作乱。
明明该是净心向道的路途,却变成了另一处欲望集结的道场。
叫他说,还不如全都散了去,各自回各自的洞府修炼,指不定这世间还能更清净些。
何昼月将心思收敛,平静道:无论如何,都不该牵连无辜。
方衍轻笑一声,浓密的眼睫略微下垂,将眼底那点不甚分明的遗憾遮了个干净:你倒是未曾变过。
说罢端起茶盏啜上一口:今日就到这儿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
任凭何汐亭懂事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何昼月一动未动:我有事要与你说。
方衍:什么事?
待何汐亭彻底走出余光范围,何昼月将腰间的南溟朱玉解下放在桌上,也不说话,只静静观察方衍的表情。
那张俊美的脸上找不出什么异样,就当他以为方衍要辩解的时候,方衍开口道:是我忘了。
随着这句承认,两人间僵持的气氛松了下来。
还好,方衍若是死不承认,他才会失望。
你肩上担子重,我理解。何昼月先是给了个台阶,话锋继而一转,但何汐亭身上的万灵神雷是怎么回事?
方衍眉心轻皱:他是你弟弟。
何昼月:可万灵神雷也是我的东西,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到底是久坐高位,被接连诘问,方衍神情明显不悦起来: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何昼月: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方衍的声音略微提高,隐隐带着警告:昼月。
换了旁人多被会被方衍吓住,可何昼月没有丝毫惧色:我说错了吗?万灵神雷能有现在的威力,也有我心血喂养的一份,你明知何汐亭待我如何。
方衍:我原以为你只是不喜权势争夺,故而冷漠了些,没想到竟连血脉相连也不顾了吗?
何昼月难以置信地望着方衍。
他与方衍在一起五十年,却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熟悉的眉眼处处透露着陌生。
何昼月:方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衍不答反问:你又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在何汐亭游历归来的第二天,五十年从未红过脸的两人不欢而散。
第5章 本章作话【重】
处事厅和元清殿建在一峰,比威严的大殿显得偏僻又寂静。
厅顶挑得比寻常建筑更高些,还特地设了两扇透明的天窗,百余颗夜明珠规矩的嵌进壁上与月光辉映,殿中央摆着个不值什么钱的青铜香炉,是方衍某次去人间游玩捎回来的物件。
都说龙生九子,那香炉偏镂空雕了几只神兽互相撕咬,配上袅袅青烟飘动,显得凶神恶煞的。
方衍将批过的文书往旁边一推,曲殷顺势拢过收拾好,还往他见底的杯里添了茶。
他鼻尖一动,在清淡的茶香中后知后觉想起来点什么。
这茶叫子规,是何昼月最喜欢的茶。
口感清苦,回味带涩,也不知道何昼月喜欢它哪里。
想到最后和何昼月相处的情景,方衍压低了眉。
原以为何昼月清逸省心,不曾想竟这么大的气性,闹起来也同常人般无趣。
方衍按了按太阳穴:清霁仙君呢?
曲殷:在凤凰林。
方衍:他自己?
曲殷:闻家那位大少爷也在。
闻十七?
那个无比闹腾嘴上还没把门的大少爷?
方衍正想着,处事厅门口现出一个人影。
何汐亭青纱绿袍,端着个灵气从未合严的盖子源源向外溢的食盅含笑走了进来:盟主还没忙完?
方衍表情很快变得温和:你怎么来了?
何汐亭:我游历到西川时遇到了上好的火系灵材,想着给盟主尝尝味儿。
何汐亭没让曲殷帮忙,亲手舀一碗递过去。
方衍尝了一口。
挺甜的。
方衍:不错,你的手艺还和从前一样。
何汐亭笑道:盟主不嫌弃就行。
方衍:结丹之事准备的怎么样?
都准备妥当,在仙盟结丹,我觉得很安心。何汐亭答完后停了片刻,眸中微光一闪,带着几分艳羡与自嘲,说起来我与兄长差不多大,兄长已是出窍后期,我才要结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兄长一样帮盟主做些事。
方衍似笑非笑地看向何汐亭,半晌后方才出声:答应你的,便是你的,不要想那么多。
这话掺杂进些警示,何汐亭却像吃了颗定心丸,朝方衍盈盈告罪:汐亭知错。
何汐亭:今晚山下有庙会,盟主要不要去看看?
子规的苦味与甜腻的灵汤纠缠在一起,不伦不类地往方衍鼻子里冲。
他一展衣摆,兀自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