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问你晓不晓得我的底细,你没有否认,可见刚才在屋子里说话的是你。而先前你揭我老底时,意在为我鸣不平,挑唆我同朝廷之间互相争斗。可你现在却只顾怨怼我不向朝廷复仇,可见是有人提前根据你透露出的情报才交代你说那些话,而非出自于你本心。”
见尼姑沉默不语,夏洛荻又道,“我大约有底了,你那红线娘娘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所谓知人未来,也和街上算命的老先生一个套路,都是先打听了谁家的家长里短,才假装偶遇断人因果,或者索性派人暗杀、利诱制造某种巧合,让人误以为那是所谓‘命运’,这可是下了大本钱才能弄出来的大网,了不得。”
“可那又如何?”尼姑冷冷道,“她是人是神是鬼,说出来的莫不是你秦家的实情?而你,自幼随祖父习得忠孝节义,如今却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忘了个干净!”
“别只说我的事。”夏洛荻没有着了她话语里的陷阱,“你这般骂我,听上去义正言辞,可从头到尾单单只探听我的消息,究竟是谁在审问谁?多少讲些礼尚往来的规矩,也让我认识认识那红线娘娘,没准我也有所求呢。”
尼姑深吸一口气,晓得对方的心思不是自己能撼动的,便道:“大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周折……红线娘娘托我带个实话,杀秦公者,正在当朝。”
坊市里落了雪,刚才还一片兵荒马乱的场面平静了下来。
封琰刚撑起伞,夏洛荻就裹着斗篷走了出来。见她一脸沉思,便问道:“审出来了?”
“她说,杀秦公者在当朝,之后便称杀剐随意了。”夏洛荻也不隐瞒,道,“但不好说究竟是不是又一个圈套,不可轻信。”
今夜的案子查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封琰道:“走吧,送睚眦回丞相府。”
夏洛荻顿时垮起个脸:“该送他回刑部大牢。”
封琰地回道:“你能管他一日,能管他日日?倒不如交待给乐相管教,多读些书,找个人专程骂骂,省得整日惦记着当什么山大王。”
“这是经验之谈吗?”
“嗯……算是。”
……
冬夜的寒风刮进屋堂内,三位阁老各自饮茶,却都品不出什么滋味,皆看着乐修篁的脸色。
然而当朝丞相却没有动怒,将茶盏捧在手里,一脸平静道:“继续说。”
贺公咽了一下口水,道:“老夫也晓得,倘若答应了去,乃是不义。可说到底,秦国公……你我也识得,无论是非黑白,那些死了家人的百姓是不会听真相如何的,他们只要朝廷推出来个大官杀给他们看,便满足了。那秦姝的案子,翻不了的。”
秦不语的感受如何,从头到尾就没有在朝中大部分官吏的考量当中。
她的家人已死绝,区区一介弱女子,还是个哑巴,就算推出去砍了,叫都不会叫一声,替她伸张?太不划算了。
“我等想的是,既然乐相想让她活,我们也不是那赶尽杀绝之辈,不如就送她个人情,让她以有罪之身嫁去北燕,再借此将那两州之地加些条件谈下来,并且同时我们也要求让朱明亲自在江上迎娶,如是一可以保全大魏的利益,二也能让北燕投鼠忌器,万一对陛下有个什么歹心,反正朱明贼子也在江上,我等也好及时反制。”
朱明当年率领大军南侵时,打出的旗号就是要取“南秦姝”,其所立北燕与大魏风尚不同,颇有些鞑子的习惯,人命是最轻贱的,反倒极为看重出师的名号,在如今的北燕国中,貌美的女子常以被封为天神赐予的宠儿,是以西陵公主一答应南嫁,就遭遇了许多北燕盟国、藩镇和民间的反对。当此时,换一个南秦姝回去,这借口作为提振士气而言反倒颇为可行。
眼下北燕还没有正式发国书向大魏确认此事,但听其国内的风声,怕是很快就要定下来了。
乐修篁听他们谨慎地说完,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顺水人情。”
三个阁老彼此都叹了口气,道:“乐公息怒……此事,也是那些顽固之人想与乐公和解,这才托我等前来当个说客。”
他们都晓得乐修篁自然会怒,他门风耿直,素来便见不得这些烂事,而眼下提起来,也是笃定了秦国公叛国案绝翻不出来什么水花,本着人尽其用的意思来的。
毕竟怎么说,他们都顾忌着乐修篁要维护秦家这最后一条血脉,不敢正面与他起冲突。而只要秦不语答应了,对她而言这就是一条生机,皇帝勒令再查的秦国公案所引起的风波就会平息。
如是,一切就又可以丰亨豫大地过下去了。
乐修篁挽袖将手上的茶缓缓地在地面上浇出了一个半圆的弧痕,道:“我同秦公,乃是忘年之交。昔日先帝在朝时,因政度废弛,我常以做官无能救世,不如回乡耕种,起了消极避世之心……乃因秦公不顾年迈,亲自追我回来,又安排我去了较为清宁的巴蜀为官,这才避过了三王乱和北燕南下之祸,可以说,今日乐某所谓虚名,乃因秦公之故。”
三公彼此相望,皆不敢言语。
“当年的事……你们又不是那等听了一两句风言风语便群情激奋的局外人,亲历乱世,秦公那对孙女是否无辜,你们这些京官比乐某更清楚。”
他们当然清楚,南秦姝这个名号出来的时候,大魏何等骄傲,他们之中不乏有人为自家子侄求娶,而今却都庆幸当时未能将这等红颜祸水娶进家门来。
“当年国弱时,提献女和谈的是你们,如今国强时,提献女求和的又是你们……乐某倒是好奇,你们究竟要退到何种地步,莫不是要等到献上人头之时,尔等才会堪堪醒悟?”
“乐相!”贺公面色涨红地起身道,“乐相言重,我等为大魏之心,天日可表!若非如此,当年如何见陛下到了城门之下,便率众开城门迎中兴之主?今日就是拉下这张老脸不要,我等也要说……这是唯一可安天下悠悠众口,又不伤其性命的法子了!”
乐修篁一一看过这三人,道:“如尔等想法者,还有多少?”
贺公道:“尚未昭告天下,昭告之后,朝中同意折,必在九成以上。”
“好。”乐修篁闭上眼,盖住眼中浓浓的失望,片刻后,起身拱手道,“夜已深,乐某困乏,这便不送了,诸位请吧。”
三公面面相觑,道:“请乐相好生思量……另外,我等也曾听过秦姝聪慧贤德,料此番必以家国为念,乐相至少告知秦姝此事,由她做决断或可不让乐相为难。”
待他们走后,乐修篁反复踱步,抬头仰望堂上“问心无愧”的匾额,长叹一声。
“相爷、相爷。”随从自门外进来。
“他们还没走?”
随从面色紧张道:“走了,都走了,是宫里那位亲自来拜访来了。”
“宫里哪一位?”
“是宫里那两位,都来了,想见见秦小姐。”
“……不像话。”乐修篁摇摇头,继而捋了捋发皱的衣袖,道,“去请秦小姐过来吧。”
第85章 乐相府
“乐相府里倒是和你家异曲同工, 每年朝廷都拨了修整官宅的补贴,如何还是这个样子?”
长久未来过丞相府,封琰一踏进门, 就瞧见了熟悉的冬瓜秧子,夏洛荻那甜水巷的府邸也有这么一墙角冬瓜秧子,能种花的地方都种了菜, 院子里一棵梨树一棵石榴树, 饶是每年只结苦果,都还舍不得刨掉。
“老师成年在外面奔波,不常回府, 发来的补贴都周济给了附近的贫民私塾。”夏洛荻倒是自在了许多,指着旁边瓜地里的小蝴蝶结, 道:“这必是不语收拾过的。”
睚眦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娘啊。”
夏洛荻无言以对。
她也很想来看不语,只是以她的身份, 直接下场怕是对案情不利,是以一直忍着未插手。
在乐相府里, 至少能保得不语平安。
“在乐相府里, 你老实些, 莫给老师添麻烦。”
睚眦撇撇嘴, 脸上挂着不爽离开了。
入了正堂之后,乐修篁久候在其中,见面先是对封琰一拜, 随后淡淡瞥了夏洛荻一眼,请他们分别落座。
“陛下中夜至此, 可也是听说了北燕那边关于秦不语的事?”
夏洛荻一愣, 刚要开口问询的话被压了下去, 一股不祥徐徐盘绕上心头, 开口问道:“老师,北燕那边对不语有什么事?”
“你不知晓?”乐修篁的目光落在封琰身上,道,“难道陛下也不知晓吗?”
太保贺公知晓,乃因为他儿子是帝江关镇守,而正如北燕在大魏的眼线桩子数不胜数一样,大魏也在时刻监视着北燕的动向,一旦其朝中有什么事,不到两天就能呈在皇帝御桌上。
“我五天前便看见了。”封琰古怪地看了一眼乐修篁,喝了口茶,道,“拿秦不语去和亲的事,无稽之谈,早拒了。”
夏洛荻微微瞪大了眼睛,听了这句话,她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语身份暴露已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消息恐怕已传到了北燕,北燕那边似乎正在商议要求大魏将这个秦姝送来和亲,凭她对北燕的了解,这一手恐怕意在以当年“征大魏、取秦姝”的誓言提振军心……这怕不是北燕亡大魏之心不死,又在试探底线。
只是这么一来,秦不语就被压在了风口浪尖上。
还没等到她做什么,封琰就拒了,甚至都不值得同她提起来。
封琰道:“传开有几日了,论调一个个写得冠冕堂皇,说什么‘以秦姝戴罪之身,结两国情谊永睦’,那朱明本人看了都能当场吐出来。朕既中兴立朝,往后就再不准出现岁贡求和、献女和亲这等下作手段,还没开战,就先折了己方士气,这算什么事。”
“那陛下要如何处置秦不语?”
“查办清楚,依法度行事。”
“依哪朝的法?若依前朝的法,叛国者夷三族,秦不语必死无疑。”
“那也要先查清楚秦公是当真叛国才是。”封琰道,“我年少时便通读秦公的兵书三道,其中有一句‘为人君者,死国者众,为昏暴者,死国者寡。’这么多年,我始终不太愿意相信能写出这等壮言者,会是叛国之辈。”
乐修篁问道:“这是陛下凭理而言,还是凭心而言?”
“是凭心。”封琰也不回避,道,“我晓得世间是非黑白,论迹不论心。单我一人想法,难以服众,是以便要查出来。”
“陛下赌得很大。”乐修篁叹道。
是赌得很大,横亘在魏燕之间的矛盾终会在他们有生之年爆发,誓愿一统的前提下,任何事都要让路,出不得一点岔子。
而他却是在主动点这个火油桶。
眼下,这个火油桶还没炸,烧的却是夏洛荻。
她清楚乐修篁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是意在警告她,这桩案子倘若当真翻不了,不止秦不语要搭上命,皇帝也要代她颜面尽失。
“今时不同往日,称不上赌,该赌的是他们。我自六年前便亟待同朱明沙场分晓,上次那一刀,只差半寸他北燕便是我囊中之物,倒教我耿耿于怀多年。”封琰道。
乐修篁顿了顿,道:“……其实今晚贺公来说的时候,老夫也曾想过一个局面,两国如今的政局,都有同一个问题,立朝靠的是君主威信,一旦君主出事,就没有成年的皇储继位来稳定大局。所以他们都觉得此次和亲北燕极有可能会设法刺杀陛下,为求稳妥,便想用秦姝将朱明诱出。”
大魏这些年不止一次派人刺杀朱明,但他极为小心,自当年战场上差点被封琰宰了,便处处谨小慎微,布局了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
“不妥。”封琰一脸耿直道,“逐鹿天下当光明磊落,万一他没有刺杀于我,我们又设伏刺杀他,这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于朝廷无能,不敢正面相战?”
夏洛荻晓得封琰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阴谋诡计毕竟是下乘之道,封琰只有靠战场上拼杀打下来的天下,才能吸引到那些原本是起义军出身将领们的信服,当年坐皇位时,西南江东,几十万望风而降者就是这么来的。
“陛下豪情,臣已了解了。”乐修篁转而看向夏洛荻,“那你呢,你如何想?”
夏洛荻听了半晌,也沉默了半晌,她晓得乐修篁话里的意思——报仇可以,但不能在和北燕大国争锋的关口危及大魏的利益。
“学生……仍以为,秦氏无辜,当冒沸议而彻查。至于北燕要秦姝之事……”
她言语未尽,便听见后院传来一串轻巧的脚步声,一个婉约的身影自后堂走出来。
夏洛荻起身正要开口唤她,就听见秦不语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张开口,语调艰涩地说道——
“我愿意,请乐相,答应了这份和亲。”
屋内一时冷寂,夏洛荻睁大了眼睛:“不语……你能说话了?”
秦不语哑了六年了,六年间,夏洛荻没少寻医问药,可终究仍是没法让秦不语开口说话。
“能……”秦不语垂眸,稍稍远离了夏洛荻一些,“谢,夏大人这么多年的,照顾。秦氏遗孤,感激不尽。”
“……”夏洛荻伸出去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这是要撇开她,自己去承担那份骂名。
乐修篁也同感惊讶,道:“你刚才说,你想去和亲?”
“我想去和亲,为了,刺杀他……”常年不说话,秦不语说得很慢,但也逐渐通顺起来,她缓缓跪在了地上,道,“那年屠了我洛郡的,燕军朱明,也有一份……他也是我秦家的仇人,我此生已无挂碍,愿以和亲之名杀之以慰洛郡三千百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不语知晓。”秦不语温婉而坚定地说道,“那年,因有洛郡零星几个乡民贪图官军钱财,指路让我秦家满门被灭,我心中虽怀恨,但也目睹了燕军铁骑之下,更有无辜百姓遭受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