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客堂间,未等马志国夫妇说明来意,宁建国先发制人,明确地拒绝了他们想要他让出分配名额的无理要求。
“但是,但是宁工啊。我们家真的很困难的。我儿子现在都上中学了,还要和我们挤在一起睡觉。”
马志国的老婆刘美芳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去抓宁建国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不要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宁老太坐在上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捏着佛珠,眼睛放出射出寒光,冷冷地说道。
“怎么?你家困难找单位领导去,找街道去呀。找我家建国做什么?我家建国也是普通工人,又不是干部,能帮到你什么?”
“但是,但是宁工之前几次分房,都让出来了呀……”
宁建国闻言,脸色越发沉了下来。
“所以要一直让下去么?这是谁规定的?难道学雷锋做好事的人就要一直吃亏?我老太婆就奇怪了,原来做好人好事是要被人逼着一直做下去的。还是你们夫妻吃定了我儿子好说话,想好了要‘吃吃’他?”
看出宁建国要发火,宁老太胳膊一抬,示意他不要说话。
“告诉你们,我老婆只要有口气在。想要欺负我们家里的人——门都没有!”
宁小北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戏台上。
奶奶就是杨门女将佘老太君,他就是给佘老太君打旗撑伞的小龙套。
小龙套憋着笑,看着马志国夫妻两人原本笃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慌乱,心中一片欢腾。
该!
*
作者有话要说:
房子要搞的,重点中学要上的,还要想办法给爸爸找老婆,小北的压力很大哈哈哈
我们的黑皮小攻终于出现了,原来这还是一篇养成老公的文~~
第9章 保卫房子 下
马志国夫妻没有在宁家讨得好处,于是第二天跑到厂子里,在主任办公室狠狠地闹腾了一番。
据说场面闹得很难看,刘美芳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不要脸皮,躺在在办公室走廊里“削地光”,撒泼打滚说不给她家房子她就不起来,谁劝都没用。
后来厂长实在看不下去,去车间里找了四个壮硕的女工,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把她给弄走了。
“主任今天找我去谈话了。就是马伯伯家里的事情。”
灯光下,父子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堆着一打打的新课本,旁边放着剪刀、美工刻刀和浆糊。
今天上午是开学前最后一次返校,宁小北时隔多年再次踏入小学,捧回了一堆新学期的课本,现在正在包书皮。
这个时候可没有现成的书皮,宁家也不舍得用彩色的礼物包装纸来包书,用得都是去年换下的挂历纸。
这年头特别流行互相送挂历,每个厂子到了年底还会找印刷厂特别印制一批带着自己厂名的挂历来,让业务员到处分发,当做宣传广告。
其中最受欢迎的题材就是香港明星,名牌跑车,还有就是各地山水风景。
宁老太的床头就挂着张曼玉和钟楚红的玉照,老太喜欢看美女,尤其是旗袍美人。宁建国喜欢飞机大炮,还有各种轮船的挂历。
而宁小北则青睐猫猫狗狗,这次包书用的也是猫狗的挂历纸。
他和宁建国两人一起动手剪裁,边包书边聊天。
“主任伯伯,说什么呀……”
宁小北放下剪刀,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宁建国。
宁建国一双巧手上下翻腾,把书册包的挺硬。
“说让我发扬风格呗。”
他嗤笑一声,眼角微微勾起,柔和的灯光一照,当真是玉树临风,哪怕只穿着白色跨梁背心都难掩帅气逼人。
哎,那么好看的老爸,又会烧一手好菜,怎么就没女人喜欢?
都怪我这个拖油瓶!还是个没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宁小北内心扼腕。
“那,老爸你怎么说?”
宁小北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还真怕这次老爸又被说动了,又要“发扬风格”了。
“我说,我家弄堂里的吴家妹妹,在徐汇区的友谊商店当营业员。”
宁建国答非所问。
“啊?”
看着儿子呆愣愣的表情,宁建国哈哈一笑。
宁建国口中的“吴家妹妹”,就是宁老太的麻将搭子吴家姆妈的女儿,住在弄堂口,绰号“弄堂一枝花”。据说当年也曾经暗恋过宁建国,后来么……就没有后来了。
“放在过去,要去友谊商店买东西,光有人民币不行。要用外汇券的,侬晓得伐?”
宁建国说着,搓了搓手指和大拇指。
宁小北点了点头。
“外汇券”这个名字,90后00后知道的不多了,也算是一代人的回忆。
过去能去友谊商店只接待外宾和华侨,普通人根本踏都踏不进去,除非你家里有海外关系,或者能从黄牛手里搞到外汇券。
就像是只接待外宾的涉外高级宾馆一样,吴家姆妈的女儿能去那种地方工作,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
虽然在95年后,国家取消了外汇券的发行,但是友谊商店的高昂的物价还是劝退了大部分普通群众,依然是高高在上,宛如云端的所在。
“我一进去,主任就请我喝咖啡。小北,有一句说一句,咖啡真难喝,就是外国中药么……”
宁小北本来就听得一头雾水,偏偏宁建国还要横插一扛。看到儿子催促的眼神,宁建国终于不吊他胃口了。
“我指着咖啡杯跟他说,这个金边咖啡杯外面买不到,是买‘雀巢礼盒’送的。而那一套限量的咖啡礼盒也只有在友谊商店才能买得到,是特|供品。”
宁小北抬起头,绽开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是两轮小月亮。
他有点懂了。
“吴家妹妹跟我说了。这个月她们柜台一共就卖出去三套,其中两套都卖给了同一个人。一套送到主任这里,另外一套本来上个礼拜天已经送到我家门里来了,但是被我拒绝了……”
“老爸……”
宁小北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
“那个人家里可是一点都不困难的。吴家妹妹说,他从皮夹里那钞票出来的时候,那一打用橡皮筋绑起来的‘青皮’(旧版百元大钞)少说也有几千块呢。”
宁建国笑着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宁小北的鼻子。
“他老婆还跟我们吴家妹妹说,自己男人是在铜川路市场倒卖海鲜的,每天的流水账多得吓死人。说她家去年就买了商品房,两室一厅,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黄浦江。哦呦,如果这种人也算‘困难户’,那我家里真的不知道要困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家三口,只有我一个劳动力,老娘太老,小鬼太小。小北说,爸爸说的有道理伐?”
“老爸,牛!一百分1”
宁小北伸出双手,对着宁建国比出两个大拇指。
“那主任怎么说?”
“他说‘我晓得了。’”
宁建国学着主任的样子,打起官腔来,“不过小宁同志,这件事情,希望你也不要到处宣扬……老马的事情,还有房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安心回去工作吧。”
真是官腔十足。
宁小北撇了撇嘴,不予置评。
“小北就等着吧,最快到明年,我们就可以搬新家了。到时候,你就不用每天早上刷马桶了。”
他说着,捏了捏鼻子。
宁小北也跟着不住点头。
如果没有这套福利房的话,他们家一直要等到2000年底才能住进拆迁后分到的公房里去。
而且那一次,自己的老爸又再一次发扬了风格,把底层的房子让给了家里有老人的邻居,选择了住在六楼——那可是没有电梯的六楼啊。
现在能够提前几年解放,真是谢天谢地。
新书很快就包好了,宁小北按照新发下来的课程表,把开学第一天会用到的书放进了他蓝底印着奥特曼的书包里。
“小北,下去客堂间陪奶奶看会儿电视吧。”
宁建国拿起蒲扇扇了两下,冲着楼梯说道。
堂屋里放着一台十四村的彩电,是前几年宁建国用厂子里发的电视票买的。一开始弄堂里买得起彩电的人不多,大家看的都是黑白电视机。每到夜里,周围的邻居们都会自带板凳来宁家看电视。尤其是倒了夏天,宁建国干脆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和大家一起看。
这两年买彩电的人家多了,也没人为了看电视特意跑到他家来了。而且他家的十四寸电视机也落伍了,现在都流行买日本电器,动辄都是二十几寸的大屏幕,还有录像机之类的时髦玩意儿。
宁建国这些年存了不少钱,他打算等这次搬到新家后,把这些旧电器都处理掉,一次性都换上新的,让小北和老太住得更加舒服点。
“我不要看电视。我看会儿书就好了。”
宁小北摇了摇头,从宁建国的书架上拿下一本杂志,往阁楼楼梯走去。
要说这个暑假里最火热的电视剧,就是沪语版本的《孽债》了,宁老太天天追剧,第二天打麻将的时候还要和邻居几个交换心得体验。
电视说的是几个云南孩子来上海找知青爸爸的故事,引起了上海市民的极大反响,每天跟着电视里的剧情哭哭笑笑。
一到晚上,整条弄堂,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飘出“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的歌声。
宁建国虽然不是知青,也没有去过云南插队。但是他初中毕业后就去黑龙江当兵。复员后不久,又去了一次那边,然后就把小北抱了回来。
这个电视播出后,弄堂里常有几个喜欢开玩笑的叔叔阿姨找宁小北说笑,问他是不是他爸爸在北面搞出来的“孽债”。
在那个“现实世界”里,年幼又内向的宁小北在无良大人的摆弄之下,气得直跳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去找宁建国,问他自己的妈妈到底是谁,把宁建国问得无话可说。
现在重新来一次,面对同样的问题,已经是“老鬼一只”的小宁同学抬起下巴,状似无辜地说道,“叔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孽债’。叔叔不如问问自己有没有‘外插花’。生活腐化是很严重的问题,被单位知道是要开除的。”
见他人小鬼大,那些没有口德的邻居也只好知难而退。背地里暗骂这宁家的小赤佬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上嘴巴和他奶奶一样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宁小北爬上|床,把杂志打开,摊在胸前,双手垫在脑袋后面,不停地晃动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