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钟父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内便身居灵州商会元老,富甲一方,光鲜亮丽的背后离不开有人暗中为其铲除异己,扫清一切路障。
那些手段并不干净,对方为钟家干了脏活儿,钟家总要投桃报李。
试想一个当地小小的□□组织若无庞大、源源不断的金银支撑,又如何能至那般占山为王,与官府公开为敌的规模?
钟家与逆匪,本是互惠互利的盟友。
但后来逆匪野心日渐膨胀,眼看官府刀兵清剿所至,钟父决意脱离,甚至可能早有此意,当初不惜冒险救下老夫人,本该是为弃暗投明后的自保。
只可惜贼船易上却难下。
钟父试图独善其身,想给妻子和一双儿女清白的未来,可陆老夫人的下落一经泄露,想要灭口钟家之人,堪称数不胜数。
提及过去,钟牧握剑的五指又紧了紧。
剑刃闪出的银光照亮了他的眉眼,被仇恨浸染数年,哪怕轮廓与婉婉再像,兄妹二人的心性却也早已天差地别。
钟牧身为钟家长子,自幼被钟父寄予厚望,家中一应生意、人脉往来他又怎会不知。
父亲曾说自己一步行错再难回头,自从与母亲成婚后,父亲没有一天不在懊悔忧虑中度过,本性中的良心也教父亲夙夜难眠。
钟牧知晓自家背景并不无辜。
这些年他所杀之人,亦是当初官府未能清剿干净的余孽,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但手上沾满鲜血,他的良善也早已冷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报复杀戮中。
唯一一丝复苏的温情,便是那时听闻有人在寻钟家画像,得知妹妹兴许还活着的时候。
“婉婉呢?”
钟牧抬眸,望向陆珏的目光阴冷,“你对她做了什么?非亲非故,你当初将她带在身边又是何居心?”
眼睁睁看着数千人在火海中哀嚎也无动于衷的权贵公子,世上之人在他眼中恐怕皆如蝼蚁一般无二。
他破天荒留下婉婉,真的只是因为突然善心大发?
更遑论,婉婉眼下已然成了他的人。
那日街亭之上二人举止亲密,事实胜于雄辩,钟牧对陆珏的敌意是天然的,若非顾忌婉婉,当时钟牧便会对这个沾染了自家妹妹的男人拔剑相向。
陆珏多言无用,只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婉婉在靖安侯府数年,是为侯府表小姐,养在老夫人膝下,没有吃过半点苦头。”
“如今,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是夫人,将来会是靖安侯府的女主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以取乐的姬妾,当初留下她确为一时兴起,但绝无半分邪念。
陆珏不喜他这般猜度,眉目也凌寒下来,“何况当初我若不带走她,难道要等你回来,将她的尸体从暗室中拖出来吗?”
钟牧闻言眉尖蹙起,显然并不知晓当初的情形。
“钟家书房的密室,暗不见天日,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两日夜,亲耳听着外头的惨叫呼救偃旗息鼓,钟夫人的血渗透进去打湿了她的绣鞋,直到如今,哪怕前尘尽忘,每逢天黑她还是会看不见,不由自主地害怕得发抖。”
陆珏寒声问:“婉婉最需要你这个兄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他记得那时刚带回婉婉,她睡觉总习惯要抱住他一只胳膊,或是枕在他腿上、哪怕牵住他一片衣袖也是好的。
他若是不在,她宁肯整夜燃灯也绝不闭眼。
如今想想,那时小丫头依赖的恐怕并非是他这个人,而是一个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你闭嘴!”
钟牧面色铁青,咬紧牙关呵斥了声。
钟家遭祸之时,他正代替父亲远赴礼州办事,然而船行江上便遭遇夜袭,身受重伤掉落江中,醒过来才知已过月余。
他未等伤势痊愈便隐匿身份重回灵州,却得知灵州疫病,钟家百余人患病身亡,钟家宅子在一夕之间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从意气风发的钟大少爷到家破人亡的无名之人,于钟牧而言只在朝夕之间。
然而陆珏今次见他,本意并不为善心大发再许他二人兄妹团聚。
陆珏冷漠地近乎不通人情,“如你先前所见,婉婉已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无论好坏,你若当真疼爱她,便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引她记起过去。”
这话并不出钟牧所料。
眼前的这个男人,面上温润如玉,内里实则如所有上位者一般霸道、强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分都未曾掩盖自己想独占婉婉的心。
他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这就是你建造一个假的钟宅哄她的理由?”
钟牧锐利直视陆珏,“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将她据为己有?”
陆珏冷声道:“婉婉不是物件儿,没有人能将她据为已有,可我是她的夫君,她余生都注定只会同我在一起。”
谁都不能把婉婉从他身边带走,哪怕钟牧这个亲哥哥也不行。
陆珏不仅要婉婉,更要她的眼里心里,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
更何况孑然一身这些年,婉婉已经接受了家人皆亡于疫病的事实,也已经不会再为家人逝去感到痛苦。
家人于她而言更像是潜意识里美好的存在,如若记起来那时经历过的可怕,对她而言才会是重大的负担。
陆珏绝不愿意教婉婉重新回到阴影中。
可他的那些话在钟牧听来简直与强盗无异,不过是仗着二人已有夫妻之实,木已成舟,仗着婉婉的爱慕,便连她得见兄长的机会都一并剥夺。
“你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问过她的意愿吗?”
试想若非是婉婉思念亲人,眼前这强盗一样的男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她回灵州,建造一座假的钟宅、假的陵园哄人开心。
钟牧这些年见惯了世态炎凉,如眼前人这般权贵公子,生于浮华之中,眼过风花雪月无数,兴致正浓之时为搏美人一笑做什么都不稀奇。
但等兴致散尽,朱砂痣也会沦落成蚊子血,除了厌弃还是厌弃。
从前是钟牧不知情,但要他知情后,哪怕不能带走小妹,仍旧放任小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地在这男人身边,视这男人为自己的天
钟牧怎么能放心?
两人各有主见,一时僵持不下,没有一个人愿意退让半分,却又碍于婉婉的缘故,常时杀伐果断的两个人都无法向对方贸然下手。
雨声稀疏间,寝间外忽地有人敲了敲门。
婉婉细细软软的声音透过门扉传进来,娇嗔埋怨道:“夫君,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午膳都备好了。”
寝间中,两人周遭凝滞的气氛一霎缓和许多。
钟牧调开目光透过屏风望向门外,薄唇轻轻开阖了下,欲言又止,最后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
哪怕当着陆珏的面如何拒不退让,但他其实真正临到关头上也会怕。
怕真如陆珏所言,婉婉见到他便会想起从前那些可怕的过往,更怕如今忘记过去的婉婉,没办法接受一个满手鲜血,是整个南境官府的重点通缉人犯的哥哥。
不然他也不至于当时在街上,一定要带着面具才敢去同小妹讲上两句话。
越是疼爱才越是会瞻前顾后。
陆珏见状眸中终于温然不少,应声对外头哄道:“你先去桌边坐,乖乖喝完一碗汤,我便出来了。”
“那你快些。”
婉婉答应着,听着脚步是走开了两步,但很快又折返回来,她这次没敲门,直接推门便进了寝间。
她以为夫君又在逗她玩儿,好好的换个衣裳哪里需要这么久?
“夫君,你用不用我来帮帮忙呀?”
婉婉挪着小步子到屏风外,模模糊糊能看见夫君站在衣架旁的身影,从这个角度并看不见寝间里还有其他人,是以教她有些肆无忌惮。
正打算从屏风旁探出小脑袋偷偷去看一眼夫君……
陆珏哪怕背对着这方也能想到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对上钟牧寒刀利刃似得目光,他正色对外头的婉婉道:“乖乖的,不许偷看。”
“唔……”
婉婉噘了噘嘴,虽然觉得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很听话地背过了身去,自顾自嘀咕,“也不知道又背着我在做些什么呢……”
她背靠着屏风,屏风上便映出个窈窕娇小的影子。
却不知此时屏风后,正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眸中诸多情绪翻涌不绝。
钟牧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小糖豆,她才比他腰间高一点点,还不及胸前,站在门上送他离家时,挥着手提醒他回来时一定记得要给她带糖吃。
那天的情形在钟牧脑海里,永远都好似才是昨天一般。
那时父亲和母亲恩爱不疑,小妹活泼闹腾又极其爱黏着他。
幼时的小糖豆总喜欢跟在哥哥身后满宅子里跑,真正的钟家宅子里的每一颗大树,都有兄妹二人攀爬的足迹。
然而小丫头只会被他拉着上树,不会下来,每次都要哥哥站在树下接,接住了皆大欢喜,接不住两个人就只能像叠罗汉一样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哥哥从来都是底下给妹妹垫背的那一个。
还记得头回为了接她,两个人没掌握好力道,钟牧直接被她砸骨折了一只胳膊,养病期间,小丫头天天到他床前探病,都要悔不当初的大哭一场。
她哭得眼睛红红,鼻尖红红,越发像只小兔子。
是以在兄妹二人的小天地里、在钟家,兔子是能称王的,那一点都不荒谬。
可如今的小糖豆转眼间却已经长到齐他肩膀的位置,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已嫁做他人妇,为人梳起了满头青丝。
只是很可惜,她明明还有亲哥哥,那时却都没有他来亲自送她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
兄妹之间一扇屏风,隔出两个天地。
婉婉对身后的目光浑然未觉,靠在屏风上半会儿,夫君一本正经地不教她进去,他藏着掖着,她就闹别扭,挪着小步子扭着腰便又出了门。
要等会儿用膳时夫君好好哄哄,她才会理夫君呢。
目送那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出去,钟牧垂眸颓然立在阴影处良久。
他未再同陆珏多言,直到临走时才黯淡道:“父亲与母亲安葬在汀山南面半山腰,不要用假的陵园哄她。”
钟父钟母的尸首是钟牧当年折返灵州后,从官府义庄中寻到的。
他那时费尽心思,甚至寻遍了乱葬岗也没有找到小妹,而后得知官府已将部分疫病尸首焚化,这才只得无奈忍痛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