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预言还是成真了,”江落道,“你杀了他。”
宿命人以“宿命”为名,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宿命之外。如果当初的他没有做出对自己的预言,这个结局很有可能又变得不一样。
命运。
这东西太玄乎了。
池尤刚刚勾起唇正要接话,但笑容却一沉。
江落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怎么了?”
池尤眉眼中有阴翳浮起,“我身上的诅咒并没有消失。”
江落一愣。
宿命人曾经给池家嫡系下过一个“不能伤害旁系”的诅咒,如果宿命人死了,按理说这个诅咒也应该消失才对。
如果没有消失,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江落和池尤一同看向宿命人,“宿命人还没死?!”
他烦躁地低骂了一句,“可是他明明没有了呼吸。”
池尤深深地看着宿命人,若有所思。
江落急促地走来走去,开始怀疑起自己,难道是他理解错了黑无常的话?
“比干挖心,比干挖心……路遇菜妇人……人无心就会死……”
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落想得头疼,池尤忽然问道:“人无心就会死?”
江落将黑无常曾经告诉他的话告诉了池尤。
池尤同样想到了比干挖心,又很快联想到宿命人牢牢护住纪鹞子的身上,他意味深长地朝着纪鹞子看去。
江落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对上了双目震惊的纪鹞子。
“冯厉被宿命人看做他的下一个身体,那么纪鹞子很有可能会是他的心脏容器,”恶鬼悠悠地道,“纪鹞子,你说呢。”
纪鹞子一直在偷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在听到那句“人无心就会死”的时候,他已经隐隐有了预料。等池尤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嘴唇翕张片刻,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潜意识告诉他,池尤说的是对的。
他的心脏,就是宿命人的心脏。
所有的迷雾在这会清清楚楚地散开,露出狰狞丑陋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他找不到母亲生活过的痕迹?因为他有关母亲的记忆是虚假的,他没有母亲,他只是宿命人的一个心脏容器。
为什么宿命人从连家逃跑也要带着他,为什么宿命人会派那么多式神保护他……一切一切,早已从细枝末节中露出了真相。
纪鹞子本应该感到愤恨恐惧,但等他确定这个事实之后,却只有一片苍凉。
他会炼器,是因为宿命人也会炼器。他对宿命人本能的惧怕顺从,也是因为这颗心脏吧。
但为什么让他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识呢?
纪鹞子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突然苦笑一声,“我觉得你说得对。”
身后的冯厉突然靠近了一步,抬手压住了纪鹞子的肩膀。
纪鹞子只以为冯厉是在安慰他,他怔怔笑了笑,神情逐渐透彻,语气是想通了什么的惆怅,“既然我的心脏是宿命人的心脏,那就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吧。如果再晚一点,说不准我就变成下一个宿命人了。”
江落:“老纪……”
说出这句话后,纪鹞子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笑着打断了江落的话,一反以往低调的形象,畅快地哈哈大笑,“江落,你小子合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头一直羡慕你!说起来,我和你真的是有缘,你的阴阳环是我给炼的,是我教你用的,后来还莫名其妙教你用了通灵术……这么说起来,我都够格做你师父了。”
江落直接干脆利落地道:“师父。”
他叫冯厉是“先生”,现在叫纪鹞子却心甘情愿地叫“师父”。
纪鹞子愣了愣,随即眼睛亮起,响亮地“哎”了一声,又笑着回头跟冯厉打趣道:“我可没有抢你徒弟啊!”
冯厉沉默地看着他。
纪鹞子喜气洋洋地又转过了头,继续跟江落道:“那个通灵术,要不要教给别人就看你的心情了,但要教的话,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个人的人品怎么样,不要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我相信你的眼光,等我死后,那家殡葬店你直接卖了就好,殡葬店丧气,年轻人不要沾。”
江落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他喉结滚动几下,低低地道:“好。”
纪鹞子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跟其他人说着话。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孤孤零零一个人。前半生过得并不快活,精神上从未感觉到轻松,甚至总是压抑而沉闷,像是见不到天日的地下道。因为他不赞同宿命人的理论,却一直在助纣为虐。这让纪鹞子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帮凶,因此,他对池尤无比愧疚。
但今天,他总算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能为池尤,为所有人做一回该做的事情了。
从前的碌碌无为和罪恶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洗净,纪鹞子挺直胸膛看着在场几个人。他不想要让池尤来杀了他,因为他不想再让池尤背上一条杀孽。于是转头面向冯厉,“冯天师,来送我一路吧。”
冯厉默默点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
天师是人类,按理说不能徒手穿过纪鹞子的胸膛。但纪鹞子却没有发现这一点不对,他闭着眼睛,嘴唇颤抖几下,看了一眼天空,再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的树冠,最后又瞧上一眼山路黄土地。
他微不可见地道:“真是可惜啊,今天不是一个大晴天。”
纪鹞子闭上了眼,“天师,来吧。”
冯厉眼神闪着空洞的光,手掌倏地用力,穿透纪鹞子的皮肉,握住了那颗生机勃勃的心脏。
恶鬼闭了闭眼,给冯厉下了最后一个暗示的命令:掐下去。
冯厉猛地捏紧了手。
纪鹞子眼睛猛地一翻,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在纪鹞子的心脏被捏爆的一瞬间,池尤感觉到,缠在他身上的诅咒不见了。
宿命人彻底死了。
天上的阴云缓缓散开,阳光洒满大地。晚了一步的,露出了被乌云遮盖后的晴日。
第224章 正文完
清风草绿,蛙叫蝉鸣。
江落把纪鹞子的尸体埋在了大昭寺山中的风水宝地。
纪鹞子只是宿命人的心脏容器,就如同池尤现在用的神像身体一样。神像身体吸足了阴血有了自我意识,心脏也使纪鹞子有了自我意识。他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三魂七魄,甚至没法投胎转世。
坟地的位置很安静,江落担起了纪鹞子徒弟的职责,给纪鹞子扫坟烧纸,已经烧了三天。
“不拿点钱都不好办事,”江落盘腿坐在坟前,将一张张百元大钞往火盆里放,“我是当徒弟的,你每年的花哨都交给我了,怎么也不会让你缺钱花。”
池尤也坐在他身旁,将一个纸做的手机扔在了火盆里。
池尤生性凉薄,他并没有为纪鹞子的自杀而感到触动。但因为江落,他给了纪鹞子足够的尊重。
等烧完了所有的东西,江落起身,他看着墓碑一会儿,拍了拍身上的纸灰,“走吧。”
两个人漫步在山路之间。
在宿命人死了后,为了防止出什么意外,所有人一致同意将宿命人的尸体挫骨扬灰。还特意拉来了刚救完葛祝的塞廖尔,请黑无常上身来看一看宿命人还有没有复活的可能。
等到黑无常肯定宿命人再也不会复活之后,所有人才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江落随手摘了一个头顶的叶子,“宿命人最后到底没有死在你的手里。”
池尤没有说话。
早在江落待在连家的时候,恶鬼就对冯厉下了一个暗示。被暗示的天师会在一定时间内听从他的指示,宿命人死在冯厉手里,也相当于是死在恶鬼的手里。
恶鬼嘴角的讥讽笑意一闪而过。
江落絮絮叨叨地道:“黑无常还没找到滕毕的灵魂,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有消息。纪鹞子的店我并不准备卖掉,放着也能缅怀人,卖掉太可惜了。对了,这次好像没有看到莉莎……”
池尤不喜欢听他说其他人的事情,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略微不耐地道:“你说他们,不如说说你和我。”
江落翻了个白眼,扯下池尤的手,“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恶鬼,“哦,原来你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说。”
江落因为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打了个寒颤,又有点想笑,“好吧,我还真的有事和你说。葛祝快好了,咱们今晚再在大昭寺上待一天,明天下山。陆有一他们喊着让我们俩请客,毕竟我是一整个班里最先脱单的人。”
江落说着不由有些得意,他挑剔地看了一眼池尤,“虽然你还有很多缺点,不过也不是不能忍受,身为我第一个男人,到时候别丢我的人。”
池尤搭着他的肩,随意拿着他的一缕头发丝在手里把玩,闻言危险地笑了起来,“第一个男人?你还想有其他男人?”
“……”你捕捉重点的能力真的挺强的。
回到大昭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天上打了几个响雷。没过多久,淅沥的冷雨落下,把成群古色古香的寺庙笼罩在雨幕之中。
江落让池尤给他弄来了捅热水泡脚,水太烫,他怂在泡脚桶两旁也不敢下去。最后还是心狠手辣的恶鬼掺和了进来,踩着江落的脚进了热水里。
“草,”江落想抽出,“烫!”
恶鬼慢悠悠地继续踩住江落,“烫一点对你身体好。”
江落表情怪异。
这话从池尤嘴里说出来,真是怎么看怎么古怪,“你是在报复我吧?”
恶鬼饶有兴趣地问:“怎么说?”
江落道:“看我指使你不乐意了,所以故意给我弄一桶滚烫的热水……”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因为是江落自己跟池尤说,让他多弄一点热水回来。
他恹恹地闭了嘴,池尤看他这个样子,刚刚有些心软,江落就呲溜一下从池尤的脚底下逃开,反过来压住了池尤的脚,哈哈大笑,“让我逮住了吧!泡脚桶最下面的水最烫,你现在爽不爽?”
“……”池尤狞笑一声,“我真是爽死了。”
泡完脚后,江落出了一身薄汗。他舒服地躺在床上,都能听到自己骨骼松络的声音。他伸伸懒腰,往旁边一看,池尤也惬意地躺在他旁边,右手看着一本书在看,左手却在被窝下在他大腿上移动。
江落被摸得有点感觉,但现在没心情做这种事。他抬脚揣在了池尤硬得跟石头似的腿上,“把水去给倒了。”
池尤动作一顿,感觉没听清江落的话,“你说什么?”
江落理直气壮,“把水给倒了。”
恶鬼回过头,深深地看着江落。江落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池尤突然冷笑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