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贵妃又叹了口气,道:“皇上会同意吗,他一向还是很疼爱你的,恐怕舍不得。”
景曦摇了摇头,这一刻她眼里满是冷静,甚至冷静到了漠然的地步:“父皇疼爱我,却不代表他真愿意将我留下——娘娘还记得去年一月间的事吗,谢丛真等人联合上书,要求削去我手中的权柄,如果不是我在父皇面前苦苦哀求,说不定早就被削权了。”
她顿了顿:“否则我何必冒险对郑启祥动手,还不是因为他要再次联合朝臣上书针对我,这一次我已经没有把握能说动父皇偏向我了。”
柔贵妃想起那时她赶过去帮着景曦哭求,甚至连已故的宣皇后的情分都搬了出来,才劝得熙宁帝心软。她也忍不住难过起来:“若是姐姐还在,谁敢这样欺负咱们。”
景曦道:“虽然现在父皇看似还在考虑,但他一定会召太子和吴王、睿王询问他们的态度,最多三日,准许我离京的旨意就会下来,娘娘不必替我求情说话,只要保重自身就好。”
柔贵妃点头。
齐朝未出嫁的公主都住在宫里,不能轻易出宫,景曦却与众不同,因为宣皇后的缘故,景曦十二岁就自己出宫开府居住,这大大方便她结交外臣,将自己的手伸进朝堂之中。
景曦没有在宫里久留,她又和柔贵妃说了些话,就辞别柔贵妃出了宫,准备先回公主府。
她神情冷淡,侍从们也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只埋头驾车。待景曦出神片刻时,马车已经碾过青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周围渐渐嘈杂起来,这代表着快要转入京城最繁华的一条主道——朱雀大道了。
景曦信手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朱雀大道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几个石质的灯座,上面雕刻有异兽的花纹,或貔貅、或麒麟,被用的最多的,当然还是朱雀。
她眼前浮现起上一世的情形来。
上一世就是在这里,她□□脆利落地一剑穿心。
刺客一得手,毫不恋战转身就走,那把寒光闪闪的剑刃从景曦心腔里猛地□□,带起一泼血花。
景曦捂住胸口,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她伏倒在车厢里,剧痛使得她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撑起身体。拉车的骏马因受惊而失控,带着马车朝路旁的石头灯座撞了过去。
意识彻底消弭之前,景曦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灯座上染血的朱雀花纹,以及她自己伤口中汨汨流淌的鲜血。
随着马车驶入朱雀大道,一剑穿心的痛苦仿佛再次被唤醒。景曦咬紧牙关,面色却仍有些微微发白。
她冷笑一声:“太子、吴王、睿王还有朝臣,真是难得这么齐心!”
她的贴身侍女以为景曦在说今日之事,连忙道:“他们联起手来,却照样拿殿下没法子,说到底,他们是害怕了。”
“是啊!”景曦点头,“他们是害怕了。”
所以才会难得默契一次,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道上行刺当朝最有权势的一位公主。
就连景曦除掉郑御史,都是费尽心机布局,拐弯抹角抹除所有证据,将一切伪装成意外,才敢动手。而针对她的这场刺杀,居然如此大胆,大胆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景曦也是在地府待了五年之后,才将自己的死因彻彻底底摸得清楚明白。看到这些人最后的下场,才更觉得讽刺至极。
——你们联手杀了我,最后却将齐朝推向了南逃亡国的万劫不复局面。
马车在晋阳公主府前停了下来。
晋阳公主府位于朱雀大道以东,这里是皇亲贵戚的聚居之地,每一处宅邸都异常恢弘华美。
侍女们在车下铺好了锦垫,然后恭恭敬敬伸出手,将景曦扶下车来。
见景曦始终神色不佳,贴身侍女云秋有心开解,便笑着打岔:“殿下不知,这几日京中有个奇景,各家贵女纷纷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城门处跑,听说是为了看美人去。”
“什么美人?”景曦随口问。
云秋笑道:“就是谢丞相家的那位公子,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那位,听说他母亲裴夫人这几日回京,做儿子的要亲自去接,偏偏又没说哪一天——那些贵女不就只能天天跑去碰运气吗?”
虽然在云秋看来,这些琐事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但对于景曦来说,实际上她和云秋,乃至于和这个世界都已经隔了二十年的距离,要让她一下子想起来一个无关紧要的‘第一美人’,还真有点难度。
不过好在这位美人的名气足够大,景曦略想了想,总算把关于他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扒了出来。
一般来说,能被冠以‘第一美人’名头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女子。偏偏这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就是那剩下的一个,他是个少年人。
不但是个少年人,还是个出身高贵,才学出众的少年人。
他姓谢,名云殊,是当朝谢丞相的嫡长孙。生父是丞相嫡长子,生母出身大齐名门襄州裴氏,外祖父、舅父均是当世名士。谢云殊不但美貌力压一众千金,名列京城第一美人,还自幼受外祖父、舅父教导,才学出众,十三岁就作出了名扬天下的《后都赋》。
“是‘貌似琳琅,才思无双’的谢云殊?”景曦问。
云秋抚掌笑道:“殿下说的没错,正是他。”
景曦冷淡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啊,也不知道谢丛真一张橘皮老脸,如何能生出这样风仪出众的孙子。”
第4章 愿望
橘皮老脸的谢丞相本人,此刻正深深困扰于景曦的那句讽刺。
乘轿回府的路上,谢丞相反复咀嚼着那句‘说不定明天就要被人刺杀在朱雀大道上’,一时间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晋阳公主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这件事策划的极其隐秘,除了谢丞相,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然而谢丞相丝毫不敢放心,他深知晋阳公主不容小觑,这位年轻的公主是宣皇后的亲生女儿,心机手腕均非常人能比。
想起宣皇后,谢丞相只觉得头更疼了,他心里甚至生出些隐秘的庆幸来。
——幸好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他坐在轿子里合着眼反复筹谋,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轿子在丞相府门前一停,他立刻匆匆忙忙下了轿子,嘱咐侍从将他的心腹门客请到书房去议事。
然而谢丞相还没来得及抬腿走上几步,就被闻讯而来的丞相夫人截住:“谢丛真,你干什么去?”
丞相夫人脾气火爆,谢丞相在外面再怎么位高权重,见了夫人也要让上三分,赔笑道:“朝中有些要务,我先去书房议事。”
丞相夫人恼了:“谢丛真,有什么事都给我放下,先到后院里来,今天是老大媳妇回府的日子,你这个做长辈的像什么样!”
谢丞相愕然:“老大媳妇回来了?”
丞相夫人险些气死,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一个十分冷淡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媳妇是晚辈,怎么能劳动父亲亲自前来探望,母亲也不必动怒,媳妇和云殊就先回后院里去了。”
“阿裴?”丞相夫人猛然回头,只见大夫人裴氏站在不远处,身边垂手而立的正是谢云殊。
裴夫人已到中年,面上却丝毫没有疲惫老态。一张雪白的俏面,丹凤眼远山眉,白衣乌发,是个十分出众的美人。
自从数年前丧夫之后,裴夫人就长期避居在京城郊外的别院里思念亡夫,只偶尔回京小住,每次出现都是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但有句话叫“女要俏,一身孝”,哪怕她装扮素净,整日冷冷不见笑意,也无损她的美貌。
然而这样出尘绝俗的美貌和她身边的少年一比,也要落了下风。
裴夫人朝着谢丞相和丞相夫人微微颔首,然后便转头,由谢云殊扶着往内院去了。
她就是个这么冷淡的性子,这一点谁都知道。丞相夫人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狠狠瞪了谢丞相一眼,怒道:“丞相大人事忙,我们娘几个请不动丞相大人大驾,您自己忙去吧!”
说着一摔手,带着丫鬟婢仆也走了。
“母亲这次回来预备住多久?”谢云殊问。
裴夫人想了想,道:“住三四日就回去,对了,前些天你外祖母写信给我,信中问及你的婚事,有意将你表妹许配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谢云殊摇头道:“母亲替我推了吧,儿子目前还无心婚事,不着急。”
裴夫人一想也是:“你才十七,及冠之前成婚就行,既然你无意,再拖拖也好。”她想起今日回府时满城少女争相围观的盛况,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我儿有倾城之貌!”
谢云殊:“母亲怎么也开这种玩笑!”
裴夫人见他嘴上抗拒,耳尖却有不易察觉的淡淡微红,知道儿子脸皮薄,也不拆穿,只道:“你外祖母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是无心出仕,可以去襄州,和你外祖父、小舅舅一同游历山水,吟诗作赋,比留在京中自在。”
说到这里,裴夫人眼底隐有一抹哀愁掠过,旋即又消失无踪,只道:“你这性子和你父亲一般无二,没有为官作宰的大志向……也罢,这样也很好。”
谢云殊欣然道:“多谢母亲理解,既然如此,儿就亲自去信,七月就动身前往襄州,替母亲拜会外祖父外祖母。”
“最迟七月之前必然成行。”景曦斩钉截铁道。
云秋犹豫道:“殿下,现在已经六月十八了。”
景曦道:“最多三日,父皇的旨意一定会下来,你们只管收拾行装。”
见景曦说的肯定,云秋也就十分信服地指派下人收拾行装去了。她刚出门,另一名身材纤细的侍女挑帘进来,道:“殿下,有几位大人想要面见殿下。”
景曦在朝中也并不是单打独斗,她手下有不少亲附她的朝臣。其中有宣皇后留给她的人脉,也有这几年她费心笼络来的。她没有事先通知,直接在朝上自请离京,这些人应该是来找她问清楚的。
景曦嗯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叫做云容的侍女,直到云容被看得不自在,才道:“请他们到书房去。”
云容心里一松,应了一声,正要告退,景曦突然道:“云容,你今年多大了?”
云容一怔。
她和云秋不同,云秋是宣皇后在很年幼的时候就挑选出来,给年幼的晋阳公主做侍女和玩伴。云容则是普通的宫女,只是因为侍奉的时间足够长,才渐渐被提升为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
她垂着头道:“回殿下,奴婢今年二十岁。”
“哦。”景曦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再过几年就该放出去成婚了。”
这句话触及到云容心中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公主看穿了她的隐秘。
云容下意识在袖底攥紧了手,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不会的,公主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知道!
她冷汗涔涔地从房里退了出去,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如芒在背。
景曦将目光从云容的背影上收回来,目光冷寂的像是一把没有入鞘的匕首。
这个备受信任的一等宫女,已经背叛了景曦。
云容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入宫参选宫女前订下的婚。因为宫女一被选进宫里,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私自订婚是违反规矩的,所以两家人从来没有透露过。
谢丞相就是利用云容的未婚夫,让云容成为安插在景曦身边的一把利刃。
要想控制一个没有太大见识的年轻男人很容易,五石散、赌、印子钱……哪怕谢丞相手下一个最普通的随从,都能严严实实将这个年轻人拿捏住。
景曦自嘲地一笑。
只是五百两银子而已,就买走了晋阳公主身边贴身婢女的忠心,最终买掉了她的一条命。
“公主要杀了她吗?”墙角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少年全身都被隐蔽在黑暗里,说话的声音很清朗。
景曦摇了摇头:“放长线钓大鱼,现在且随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就每日一更啦,不然我的存稿消耗太快。如果哪天写得多,会加更的
第5章 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