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谢云殊,看向自己最出众、最有才华、也是最不受控制的孙辈:“这就是我宁可舍弃你,也要将晋阳公主的野心扼杀的缘故——为了大齐,为了朝局安定,总要付出一些牺牲。”
谢云殊沉默了很久,谢丞相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在他所有的孙子里,谢云殊是最无欲无求的一个,他不奢求名利、不过分追求华服美食,其他人努力研习诗书的时候,谢云殊早早就学的样样出众,却偏偏要去做山水之间的名士。
但就是因为他所求很少,所以最难控制。
贪财者诱之以利,恋权者许以高官,好色者惑之以色。但偏偏无欲者刚,谢云殊不好名、无心权、世间又很少有胜过他自己的美色,不过好在他有一颗温柔慈悲心,谢丞相只能动之以情。
“祖父。”谢云殊平静道,“你不要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
谢丞相:???
“朝局也好,权位也好,我不大懂。”谢云殊语气沉静,“但说到底,这些没有发生,你不能用你的幻想来提前为人定罪,至于你曾经告诉过我,晋阳公主为了夺权,不惜谋害当朝重臣,此事尚未有定论,但我在晋阳时,公主府中曾经抓到过数名刺客,为首的叫卫阚——与您有关吧!”
他终于背过身去:“您入朝为官多年,权术非常人可比,但实在不必用在我身上,就算您说动了我,我也没有能力接触到公主府中机密。”
这一次谢丞相没有叫住谢云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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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看你脸色不太好。”景曦随口道。
隔了数日才见到女儿,谢云殊正欣喜不已,坐在望舒的摇篮旁拿着个布球陪她玩耍,听了景曦这句话,手一顿,道:“是吗?或许是许久不见望舒,心里牵挂,没睡好的缘故。”
景曦失笑:“这才几日不见。”
她只是随口关怀一句,无意刨根问底。说罢起身道:“本宫要在府里办个宴会,就交给你来操持,稍后云岚会将细节告诉你,有什么不清楚的,问她就够了。”
谢云殊点头应是,恋恋不舍地将手中布球放进摇篮里去,跟着起身:“公主今晚什么时候回来用膳?”
景曦步伐一顿,道:“本宫和枕溪有要事商量,晚膳就在外院用,回来的会很晚,你不必等了。”
她所说的要事,的确是件极其要紧的事。
——吴王到底准备怎么动手?
楚霁提笔,饱蘸浓墨,在皇城略图上‘承天殿’的位置重重勾了个圈,紧接着又在西宫门处画了个圈:“除夕夜在承天殿饮宴,离承天殿最近的宫门就是西宫门。”
景曦做了个手势,示意楚霁停下:“戍守皇城的禁卫军是做什么吃的,吴王能调用泰、路两道巡检司,不代表能神不知鬼不觉开了城门让他们进京城,就算进了京城,只要进不了皇宫,一样只能干等着各地兵马驰援京城,然后被剿灭。”
蕙仙站在一旁。她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在这种涉嫌谋反逼宫的大事上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见解,只能站在一边旁听。
“如果禁卫军不是十分可靠呢?”楚霁扬眉,“别忘了青萍山。”
确实,太子能在禁卫军里安插人手,吴王自然也有这个可能。
景曦凝眉思忖片刻,还不待开口,突然云秋在外叩门:“公主,睿王府派人前来求见。”
她愕然看向楚霁,二人目光相交,都是满脸诧异之色。
“请他进来。”景曦微一思忖,道。
‘睿王府来人’坐在花厅内下首椅中,头上戴着一顶笠帽,正十分沉静地喝着茶水,听见脚步声传来,摘下笠帽,颔首道:“晋阳皇妹。”
——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正是睿王本人!
景曦一时愕然,但大家都是积年的狐狸,须臾就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尽管睿王早就被写上了她的杀戮名单,一开口仍然分外亲近:“皇兄怎么来了?”
“有一桩生意想和皇妹谈。”睿王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推到景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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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睿王这是打的什么主意?”送走睿王之后,景曦下意识转头去问楚霁。
她手里捻着那张纸,纸上写着十余个人名。景曦知道,那是吴王在京城城防司和禁卫中安插的人,其中有几个名字,就算是景曦也不敢小视。
她心底蓦然生出一点寒意来。这寒意不知是因为吴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因为睿王能不声不响掌握这些秘密。
“一定要杀了他。”景曦低声道。
她望着睿王离去的方向,眼底满是寒光。
楚霁轻声道:“他想要借机立功,在皇上面前证明自己,不是吗?”
“那就把机会留给他好了。”景曦漠然道,“告诉睿王,本宫愿意帮他。”
“睿王会怀疑你的目的。”楚霁提醒道。
景曦唇角轻轻一扬,眼底却殊无笑意:“不会。”
她转过身,水红织金的裙摆从地面上逶迤而过,背影像一只高傲的凤凰:“本宫只是一个公主而已,权柄再大,终究也要选一个兄弟下注扶持——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得早一点,没有二更啦,明天送走吴王!
对了宝子们,因为这本书叫《公主决定登基》。预计正文是写到公主登基为止,番外里会写公主登基以后的功绩和举措,大家还有什么其他想看的番外可以说一下,到时候我挑几个有思路的写~
第89章 变故 ·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景曦唇边有笑。
但她的眼底没有笑,甚至隐藏着一丝讽刺,以及很深的疲惫之意。
她自己当然不会认为, 但她知道,整个朝廷、整座京城、整个大齐,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或者说, 除了极个别人之外,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宣皇后在世时,凭借极其强硬冷酷的手腕,以及极其高妙的权术, 将手伸到了朝堂之上,并牢牢攥住了权柄,再不肯松开。
皇后本来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而宣皇后活着的时候,她不但是齐朝最尊贵的女人,而且是齐朝最有权势的女人。
——甚至,这句话还可以尝试着把女人的女字去掉。
作为宣皇后的女儿,且是唯一的女儿,更是宣皇后亲自选定的继承人, 景曦当然就是这天下第二有权势的女人。
与权势关系最紧密的,是掠夺和争斗。为此, 在宣皇后去世之后,景曦要想守住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泽,她必须像一只迅速成长的幼狼一样,用尖牙利爪去逼退环伺的强敌。
失去母亲庇护的那一年, 景曦刚刚十二岁。
虽然宣皇后在病榻上为女儿做了很多打算,但人力终有穷尽, 宣皇后再如何算无遗策,也不可能将所有的风险全部为之抹除。
景曦之所以能在四面风雨中缓过一口气来,靠的不仅是她的殚精竭虑,还有很多人的想法。
——他们想,景曦是景氏皇族的公主。
这句话里有两层意思。第一,景曦姓景,对于宗室来说,宣皇后是个外姓人,但景曦却是皇族血脉;第二,她是个女儿,如果她是个皇子,那么当然是嫡长皇子,毫无异议的储位争夺者,但一个公主,哪怕弄权,最终仍然要选择一位皇子站队。
大齐公主地位高,从开国时起,不乏有公主掌握权势,晋阳公主并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曾经那些煊赫一时,手掌大权的景氏公主们,最后都一点点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并且在皇帝那里为自己的后代换得了尊荣富贵。当然也有公主试图在皇帝收权时对抗,然后她们就病死了。
晋阳公主确实很强,但她姓景,所以宗室一定程度上能够容忍,并且她只是个公主,迟早要交出权柄。
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这样认为。
就连睿王,也是这样想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曦真的很佩服谢丛真这只老狐狸。因为无数朝臣里,只有他在许多年前的第一眼就看穿了宣皇后和景曦二人所谋甚大,也只有他,坚定地认为晋阳公主景曦剑指皇位。
楚霁不答,只静静立在景曦不远处。
他知道这种时候无需多言,景曦根本不需要回答,只要安静听着就够了。
“让他去。”景曦缓缓道。
宣皇后曾经教导她:每临大事有静气。
所以景曦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眉间隐藏的煞意消散无踪。
她拎起裙摆,拾级而下。
“走吧。”景曦头也不回地对楚霁和蕙仙道,“今晚不必睡了,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才能让睿王在父皇面前立下这个功。”
蕙仙随在景曦身旁,扶着她的手臂,闻言一时捉摸不透这究竟是讽刺的反话,还是当真要相助睿王,神思一晃,脚下就慢了半步。
似乎是察觉到了蕙仙那一点迟疑,景曦侧首看了她一眼,眸光寒冽如霜雪。
她眼底清清楚楚写着‘不与死人争高低’七个字。
蕙仙突然明了其中深意。
——公主根本没有打算让睿王再活多久,所以她很乐意借助睿王这把刀除去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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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景曦断断续续睡到下午方才起身,醒来时,隐约看见屏风外书案旁有人影端坐。
她不声不响,披衣起身,果然看见谢云殊端坐在椅中,正一手提笔写着什么。
景曦玩心忽起。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重雪白的地毯。景曦没有穿鞋,赤足踏在地毯上,轻手轻脚绕到谢云殊身后,在他肩上一拍。
谢云殊:!!!
猛然遇袭,谢云殊惊得手一颤,手中紫毫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回头一看,景曦披着件外袍,笑吟吟站在他背后。
“公主。”谢云殊垂首一看,无奈道,“公主就不能把鞋穿上吗?”
“本宫偏不穿。”景曦笑吟吟道。
她俯首去看谢云殊在写什么,入目赫然是一份公主府饮宴宾客的名单,洒金宣上簪花小楷秀媚中隐含风骨,实在是一笔极好的字。
然而这一笔好字之旁平白多出一道曲折的墨痕,十分突兀。
景曦:“……”
景曦心虚地移开眼,眼神游移。
谢云殊反倒笑了:“再抄一遍便是,名单已经拟好了,公主要过目吗?”
“不必了。”景曦摆手,“一切交给你处置。”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一定不要漏掉怀英大长公主。”
怀英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熙宁帝的姑母。在宗室里有着极高的辈分与地位,再加上她曾经在先帝犯错时多次入宫进谏,德行深厚,因此虽然她不问朝政,然而没有人能小看她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谢云殊自然不会漏掉怀英大长公主,这个名字是第一批被他确定下来的受邀宾客。但既然景曦格外提了一句,谢云殊就知道,怀英大长公主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