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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不记得那“江南贵女”长得什么样子。进门打过招呼,尽了礼数,他便起身告辞。那女子却拦着他,拿出几盒万应丹,口若悬河地吹捧起来。他怕春花先走了一步,不愿多耽搁,只好买了一盒。
    春花目光仍落在账本上,头也不抬,唇边却扯出一抹讥讽:
    “谈大人真是,和谁都能做点生意呢。”
    “……”
    谈东樵默默地将木盒从膝上挪下来,放在皮毛毡子上。
    枉他有夜审阴、日断阳之名,却断不了自己此刻一脑门的官司。他在脑海里将经史子集、律法疏议、道门典籍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字能用在此刻。
    倒是依稀记起了十多年前在太学念书的时候,韩抉两句话便将一个洒扫的小宫女逗得娇笑连连。
    那时他甚为不齿,如今却庆幸,总算还有句话派得上用场。
    天官大人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道:
    “你可知,我的心脏与旁人生得不同?”
    他这一句没头没脑,春花和李俏儿都愣了一愣。
    李俏儿道:“有什么不一样?”
    “别人的心在左边,我的在右边。”
    “……”
    谈东樵把这话说完,便静待她二人发笑。等了许久,春花姿势不变,依旧专注地看着账本,李俏儿则满脸迷惑:
    “真的吗?”
    他不由得微微沮丧。虽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韩抉确实是这样说的,难道是经年累月,他记错了?
    正在他放弃希望的时候,春花却兀自“噗嗤”笑出声来。
    这下,换了谈东樵与李俏儿一头雾水。
    春花侧瞄他一眼,问:“你学这俏皮话儿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男一女,男的挨着女的左肩膀坐着?”
    谈东樵回忆了一下,确是如此。
    春花的双眸亮闪闪地弯了起来:“但你此刻坐在我右边,所以这话儿学得不对。”
    谈东樵皱眉不解:“为何不对?”
    “这话的意思,原本是让你说——旁人的心都在左边,而你的心,在我——”
    她原本唇带笑意,说到此处,蓦地住了嘴,双颊顿时漫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谈东樵被她的笑靥牵住了眼神,灼灼望着她:
    “我的心,在何处?”
    她轻咬下唇,笑意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羞愤。
    半晌,春花板着脸,轻轻将账本掀过一页:
    “我记得谈大人修的是无心道,左边右边,怕是都没有心。”
    未几,马车戛然而停。原来春花在京中的临时住处离得这样近。
    春花拢了拢衣衫,淡淡道了声:
    “多谢谈大人相送。”
    径自下车。
    刚走出几步,左腕忽遭一牵——
    她慢吞吞地回头,牵住她的人谨慎而郑重地凝望着她:
    “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未觉得自己蠢笨。……却原来,前二十八年的蠢笨,都巨细靡遗地攒到了今天。
    他自问所做所为不违法度,不失道义,且尽出自一片善意。但在情这一物上,却似乎犯下了滔天的罪过,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世间只她一人。
    天官大人仿佛失足跌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从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准则,已全然不再奏效。
    春花默然片刻,平心静气地道:“好,我不生气。”
    谈东樵没料到她如此好商量,心中一宽。但立刻察觉,事情并非他想象得那般简单。
    果然,她近乎温柔耐心地偏头看他:
    “但,你错在何处?”
    他怔了怔。
    这也是他自会馆中出来后,一直思考的问题,以他的缜密,思考了一路竟仍是无解。
    是错在,未辨明情形便对她动怒?
    是错在,武断地以为她会随意托付终身?
    是错在,三年前那一场放纵,结下了难以割舍又无处安放的因缘?
    是错在,说好了一别两宽,他却念念不忘,忍不住纠缠?
    抑或是错在,他一个本不该有心的人,却在阴差阳错中生出了温柔心肝?
    她的手小心地包裹在他的掌心,“桃僵”落在他手背上,肌肤相触,花容在前,却似乎依然隔着云端。
    谈东樵不会说俏皮话,更不会哄人开心。若非要哄,那他只能以拙示人,以诚相待。
    “所谓相亲,是姨母之命。我本无意婚盟,今日所见的不论是谁……”他顿了顿,坦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除了你,我此生绝无可能与任何女子成婚。”
    春花沉默了,却并没有丝毫开心的神色。
    良久,她垂眸,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早知谈大人无意婚盟,又何必因我而例外?”
    “三年前,是我招惹了你,你不必因此觉得对我负有责任。”
    她将手从他手中轻轻扯出。
    “或许三年前的事,对你而言是个亟待修补的污点。但……我无意补救,亦不后悔。”
    冰黑的夜空中,忽然飘落尘埃般的白盐,京城的初雪不期而至。
    春花盈盈一礼,转身拾阶入门,留下那人独立夜中,细雪落满肩头。
    住处是来京城前,托了陈葛先赁下的。除了春花,还有石渠、衡儿均已入京,春花想着,待购置了宅院,一切安顿妥当,明年开春再将祖父长孙恕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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