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成人了,不服管教。我家那死老鬼除了上朝便是约棋友下棋。与其做个没用的闲人, 倒不如出来做点生意,也贴补些家用。听说江南有许多女子都出门经商,比男人都厉害!”
春花笑盈盈地将手扶在袁氏小臂上:
“袁姨说的是, 女人手里有了钱, 腰板儿也直呢。”
几人闲坐叙话,不多时,忽闻鼓铛喧哗, 鞭炮争鸣,四个青衣少女手执鲜花在前, 金翠步障遮挡浮尘, 引出一个翩翩大度的玉面郎君。
阁中有一方寸大的小高台, 那郎君施施然登台, 转身向众人风流倜傥地一揖:
“诸位同侪,不才谢庞,有礼了。”
谢庞着一身蟹壳青,袖缘绣黑线,面目沉稳温和,有那么点高深莫测,又有那么点平易近人, 正是那种女人会暗中恋慕, 男人也渴望跟随的男人。
袁氏对春花和寻静宜耳语:“我家有个呆外甥, 也好着青衣,一年四季好似套个冰灯在身上,冷嗖嗖的,比谢堂主这如沐春风的气度可差远啦。”
春花自然知道这“呆外甥”是谁,忍不住道:
“春风轻浮烦扰,依我看,冰灯也很不错的。”
寻静宜最知道她底细,噗嗤一声,漏出轻笑。
便在这时,两人望见陈葛也进了阁中,连忙埋低了头颅。所幸他一脸心事重重,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谢庞已在小高台上口若悬河地开讲:
“我知道,诸位同侪今日能来此,都是冲破了家人和世俗的重重阻挠。他们不理解我们,不支持我们,但我们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何等宏伟事业。不要怕,那些阻拦我们上进的人,无非是害怕我们有了赚钱的本事,就不要他们了。诸位,我们要包容我们愚昧守旧的家人,原谅他们,带他们来听一听看一看,万应堂是个温暖人心的大家庭,在座的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谢堂主说得好,我家那老头就是个最愚昧守旧的人!”袁氏想起早上刚吵完的架,十分地愤愤。
“……”春花默了默。这位谢堂主,真是深谙挑拨离间之道。
今日他讲的是杨朱经,讲“六欲皆得其宜”,“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人生在世当求“全生”,以“存我为贵”。讲罢经,谢庞命随侍的少女取出几幅卷轴,其上绘着几位级别最高的“香主”新置的宅院,车马、画舫、新娶的美貌妾室,奢华鲜丽,令人心旌意动。
初听上去,谢庞所言颇有道理,振聋发聩。但他只讲了利己和从欲,却不讲节制和兼利。堂众们听了个古圣贤的名头热闹,又听了个随心所欲的身心舒畅,末了便以为,只要听谢堂主的,便能挣到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过上他这样风流潇洒的生活,且能将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欲望变得无比高尚。
讲到激动处,谢庞高举起双手,大声道:“大家都知道汴陵有位女财神,名唤长孙春花,买卖做得极大,但她最初,不也是靠卖药丸发家的么?长孙春花可以,你们也可以!焉知三五年后,座中诸位不会有李春花、赵春花、陈春花?”
春花坐在下方,听得此言,不由得猛然一震。
台下堂众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长孙家是如何发家,或者也不在乎,他们沉浸在无所不能的情绪中,挥舞起四肢,连连应声喝彩,眼中只有那极度骄奢淫逸的享乐和毫无根基的豪情壮志。
便在此时,自台上弥漫出一片淡淡的金气,无数绣线般纤细的金色小虫在金气中漂浮,向每一个聆听谢庞讲经的堂众飘去。而众人神情渐渐,竟对这异象毫无所觉。
一缕金线虫停在陈嬷嬷面前,毫无声息地钻入她眼珠中去了。而寻静宜、袁氏和陈嬷嬷自己都正襟危坐,神情渐渐迷乱激动。
春花惊得面无人色,似乎只有她能看到这奇特而诡异的情景。她急拍寻静宜肩膀:
“闭眼!”
寻静宜一愣,下意识闭上双眼,向她袭来的金线虫无处可入,便掉头向袁氏而去。寻静宜倏然惊醒,仿佛做了一场虚空大梦,一时竟有些昏沉。
“春花,这……”
春花面容一沉,又在袁氏肩上重重一拍,要如法炮制,袁氏却丝毫不为所动,扯开她的手,双目仿佛黏在谢庞身上。
春花一急,将左手挡在袁氏眼前,忽觉腕上“桃僵”蓦地一热,金线虫在距离她两寸的空中倏然化为了齑粉,飘落在地。
方寸高台上,谢庞蓦然警觉,微凸的利眸如电般射向堂下,一眼就望见了春花。
只这一眼,春花便知道对方绝非善类。
……这大概就是冤孽吧,她一个本分生意人,三年来过得太太平平,到京城刚见了某人一面,就又碰上妖魔鬼怪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拉寻静宜一起来看热闹,嗯,她自己也不该来。
但事已至此,只得先发制人。
她霍然起立,飞快地捏住一只在空中漂浮的虫子,大喊一声:
“妖怪放虫害人,大家小心!”
这一嗓声嘶力竭,险些喊破,阁中众人纷纷一惊。有少数几个第一次听讲经的,立刻如寻静宜一般醒悟,察觉了眼前漂浮着的金线虫,惊恐尖叫起来:“这是什么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