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没法从阿弥脸上的肿胀看出原先的面貌一二分,皱起眉,问阿弥:“你娘是谁?”
这个问题很奇妙,不是问阿弥,倒是问阿弥的娘,像是他知晓她的身份,又不太肯定她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阿弥侧躺在地,身上脸上都是疼,眼皮肿胀地只剩一条缝,微微掀开,侧着眼珠子瞧座上的人。
她潜进过宫里一次,见过这狗皇帝一面。有人说他长得像她爹,毕竟是兄弟,总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她便想去看看。
他当时在冷宫的花园里头闲逛,枯枝败叶,景象萧索,他没有带随从,看得倒十分有兴致。阿弥有意从转角出来,他就以为她是新来的宫女,不会伺候、没个规矩,她有意打翻了他的茶,他也不恼,似乎从她身上见得什么旧人的影子。
后头有只野猫惊惶窜过,阿弥顺着那野猫给的机会才得脱身。
如今他问她娘是谁……
许之还立即往前一步,忿忿道:“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个夫人生下的祸害,依我看,早早将她赶出军营,免得在这儿祸乱了军心。”
大内官奉来一壶热茶,外头喧喧闹闹的,有刀剑相交的声响。
言照清不敢将目光过多放在地上的阿弥身上,许之还打得有技巧,一时伤了她的脸面,谁都不敢轻易认出她。
“不急。”李皇抬手,阻止许之还将阿弥拎起的动作,啜一口茶,问言照清,“照清,这女子是什么人?朕听闻北游新王想要她做和亲公主?”
言照清背后渗出冷汗,不敢显出一刻怠慢,“只是……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卓尔达想用她闹李朝的笑话。”
言毕,觑见李皇似笑非笑抬眼瞧他的神色。
言照清心中一惊,知道这是李皇在故意试探他。
圣心难测,李皇早就练就出情绪不在面上显露的好功力。
“朕听闻春节的时候,有个北游样貌的女子在你府中出入?”
言照清跪在地,重重磕头,“是,那是微臣未过门的妻子。”
李皇叹一口气,问道:“是南理阿弥么?”
言照清攥紧拳,突然意识到,他们是瞒不住李皇的。撒谎的后果,只能是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
但若是说实话,南理阿弥未死,那于当年参与其中的人也是个死罪。
言照清踌躇,李皇耐心等着,也不催他。全然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模样。
“是……”言照清涩着嗓子出声,不得不承认。
若是他要阿弥死,那他也跟她一块儿去就是了。
李皇哼笑了两声,“你们呐,你们呐,这一招金蝉脱壳计谋,可用得真好啊。这一个,想必就是驻守临北两年的南理阿弥吧?”
许之还有意大笑出声,道:“什么南理阿弥?南理阿弥不是在京城言小郎君的府里头么?这个不过是一个臭丫头。来人啊,将她扔出去喂狗!”
大内官顺着李皇的不耐烦神色立即呵斥,“大胆!陛下尚未发话,许大将军这是要以下犯上,替陛下做主不成?!”
许之还虎目圆瞪,“你这大内官可休要给我乱定罪,若不是有你们这些把持天听的狗奴才居中作梗,我李朝边境岂会陷入今天这般凶险之地?”
此行不见万辛作陪,京城的事情临北少得消息,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动。但许之还这话一出,那大内官脸上立即讪讪,怒瞪了许之还一眼,听见李皇哈哈笑,大内官悻悻垂头,等着吩咐。
门外有人掀帘进来,是京城守将裴修远大将军,偏头瞧了许之还一眼,微微点头,才同李皇禀报道:
“报!军中废太子逆贼已全被收服,贼首李穆川已自临北城中逃脱,左骁卫已组织人马追击李穆川。”
李皇揉一揉眉心,日夜赶路,他已经老了,深居高堂多年,早就禁不得这样的辛苦。
“行了,收拾收拾,能收编的收编,传信给北游王,明日朕亲自同他谈谈。”
裴修远应声下去,出去的时候,顺着李皇的意思,带走许之还。
“那这丫头我也带——”
“就叫她留在这儿吧。”李皇打断许之还的话,裴修远将许之还的手臂一拉,许之还便又没能拎起阿弥。“好端端一张脸,叫你打成这个样子。留她在这儿,安柔不是在营中么?叫她来看看,务必要将这丫头的脸治好了。”
许之还大惊,“陛下,这不过是一个野丫头,犯不得入陛下的眼。”
李皇轻笑一声,“野丫头?之还,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啊,有许多双眼睛替朕看着外头,许多双耳朵替朕听着外头呐,南理阿弥是李穆川的谁,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不必担心,朕不过是想看看她的相貌,常听宫中人说南理阿弥长得像我皇子府中的一位故人,如今被你一弄……朕就等着吧。”
许之还骇然,握紧拳,“宫中人怕是说错了,她长得不像她爹娘。她也不过是南理城一个吃百家饭的野丫头……”
李皇吹去茶汤面上的热气,缓缓道:“宫中人说错?左相郎执梅的爱子擅画,疯症被治好之后,日日画同一个女子,说是南理阿弥。陆汀给朕看过那画,朕如今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若真是同故人相像,念在旧情份上……”
话尾拉长,李皇内心似乎也在踟蹰,捏紧拳,看地上半昏半醒的阿弥,好似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良久,身上陡现杀气,双眸半眯,毫不掩饰的杀意将身旁的大内官都惊了一惊。
他少有这般时候,对阿弥,这是从她母亲延续到她身上的恨意。爱屋及乌的反面不也是成立的吗?
言照清惶惶然,重重跪倒在地,磕头道:“陛下,阿弥护卫南理有功,守卫京城有功,如今阻击北游、守护北境,也是一桩大功德啊!她虽出身逆贼,但从未行过李穆川行的那些事情,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在这逆贼把持的军营之中,数次解救许大将军,临北城才没有被李穆川拱手让给北游人啊!陛下若将这样一个护国百姓置在绝境,天下人如何想?他国如何想?河对岸的北游人一定会笑掉大牙,说我李朝不惜才、不识人,容不下一个同李家有旧仇的奇女子啊!”
李皇看着言照清重重磕头,也不拦,听他义正言辞说完,面无表情看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出声。
“你这狼崽子,这般讲倒是把朕放在不仁不义的地方。行啦,你们下去吧,留她在这儿,朕来亲自照顾她。”
“陛下!”
“去吧。”
李皇摆摆手,不愿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