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将人迎入殿中,不过几步路,冬夜的寒意已叫陈霜打了个哆嗦。
此时殿中空荡,唯有“行欢”燃起的味道悄然飘散。她有些迟疑,侧首问向内侍,“陛下还未来吗?”
那内侍面容讨喜,看着就是个伶俐人,他此刻赔笑道:“陛下尚在明宣殿,待会儿才能过来。陛下之前特地吩咐奴才们转告娘娘,这天儿冷,娘娘便去榻上等着不必跪候了。”
陈霜闻言心头一松,按规矩除皇后外,合欢殿侍寝者皆须在榻前跪立等候,至皇帝驾临为止,此举亦是警醒妃嫔,即便身居高位也需时刻记着自己为妾的身份。若是碰上皇帝半刻便来了,倒也无妨,若是拖上一个时辰,双膝肿痛不说,少不得要反省自己究竟哪里惹得圣心不悦。
如今能不跪,便是恩宠,陈霜终于放下早间的疑虑,一心只顾念着今夜初次承宠当如何讨人欢心。
那内侍出了门,便见阶下有人张望,正是一直跟着许大监的太监李福贵。
待离人群远些,福贵与人私语道:“陈贵姬那里可对付过去了。”
“自是过去了。”那内侍应答,“可这都快亥时了,陛下怎么还不来。”
“贵人们的事可由不得咱们做主。”福贵斜眼瞧了人一眼,开口竟是有些掐着酸气,“当初大监赐你名德海,就是看你活络,怎得活络过了头,尽犯些掉脑袋的忌讳。”
德海察言观色,此时忙道:“是奴才失言。”
“只劝你一句,陛下的事。”福贵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多看,少问,少打听。”
德海赶紧连声应了。
明如雪于明宣殿中的暖阁一觉醒来,朦胧间睁开眼,只见阁中周遭暗着,唯有案前烛光明亮。
谢箴玉冠束发,手执一书卷,柔和的光线似使得那面容没有了平日的冷漠,勾勒出男人的俊朗轮廓。
在某个瞬间,她心中浮起了将所有都与人和盘托出的念头,包括自己的曾经与际遇,谎言与真心,但又随即湮灭。她从不敢用剖心之语,去换人心的捉摸不定。从前她天真的将自己置于天平之上,换来的确是她们母女的灭顶之灾。
若是当年护国寺中山雪苍茫,她不曾救下作为太子的谢箴,明氏便不会多一位冒名顶替的太子侧妃,之后的一切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惜时光如流水,她永远不能回头。她亦想过将陈霜冒名之事说出,可偏偏谢箴多疑有目共睹,当年明氏却能瞒天过海,她不知其中关窍,只怕弄巧成拙。
她恨极了陈霜不假,但也不欲飞蛾扑火,哪怕只是为了母亲临终前那一句“好好活着”。如今之计,也唯有从谢箴身上下手,攻心为上。
她目光凝滞了许久,忽觉下颌被人抬起,这才觉察出谢箴已不知何时立于榻前,神情早已不复灯下的柔和。
“在想什么?”谢箴捏着人晃了两下,声音平淡:“连规矩都忘了。”
明如雪从了谢箴有段时日,看得出人此时并未动怒。左右上午一通折腾出的肿痛未消,坐起身也只会更加难捱。她索性继续侧躺在榻上,望过窗外隐约的天色后将羽睫垂下:“陛下不是召了陈贵姬吗。”
话音才落,她觉下颌一紧。不去看谢箴神色,她用倦懒的声音,半是玩笑道:“陛下且放过奴婢罢,再罚真受不住了。”
谢箴收手,阁中寂静许久,久到明如雪几乎以为谢箴已经走了。
“若只是怕她将你要去。”谢箴的声音在她床前响起,“朕可以封你为美人。”
这个“她”正在合欢殿中等着侍寝,二人心知肚明。
“可奴婢不是林贞媛。”她笑了笑,“若成了妃嫔分了宫室,倒不如做个青衣常伴陛下身边。”
阁中烛光不甚明朗,闻女子一席话,意外且复杂的情绪在谢箴眼底缓缓绽开。就如同他初时在明霜那出听闻其庶妹的劣迹,怀抱着折辱的心将明如雪从司教坊进献的人中挑出。
自第一夜至起,他只当那逆来顺受的良善不过是伪装,直至许巧珍的事被摆在了他的面前。而自那次病好后,她却又变了另一副模样,直到方才。每每当他以为明白了她所图为何,下一刻却又被她亲自打破。
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明如雪他是受用的,无论是刻意地引诱,还是悄无声息地撩拨。明知那句“常伴身边”多半不是真心,心底的那股悸动却还是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化作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他极少说出句软话,偏偏有人不识趣。
而事实证明不识趣的不止一个。许连山叩门的动静在屋外响起,只道现下已至亥时一刻。
谢箴深深看了一眼明如雪,转身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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