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染还记得,两年前芷轩被任命为将军,皖随他一起入宫领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皖,那个洁白的小小的身影独自伫立在万阶之下,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高处的宫殿,静静地等待轩的归来。那纯净的眼神不沾染半点的俗世情怀,干净纯粹得令人心醉。那时灵染十六岁,皖十八岁,可灵染却觉得他们两个不属于相同的世界。
灵染每次跟皖搭话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但却总是得到礼貌得令人心寒的回话,那种刻意制造距离的感觉让灵染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深恶痛绝。她如果只是个寻常女子的话,皖会不会用更亲切的语气跟自己对话呢?然而仅仅是想想都是一种奢望。
“唉……”又是一声长吁短叹。
原本在一旁持着热气腾腾的羹药直吹气的侍女云儿听到自家主子的哀叹,连忙一路小跑奔到梳妆台旁,一边轻柔地给灵染按摩,一边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灵染拍了拍云儿的手,苦笑一声,没有回话。云儿自是不敢担待一国的公主,也对这和自己同龄的少女感到不忍,忙又把晾在一旁的补药端了过来。
“这是皇太子殿下吩咐御膳房给您煮的药,您最近身子虚,应该多补补。”说着便舀起一勺要往灵染嘴中送。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灵染条件反射般皱起了眉头,但还是顺从地将黑色的液体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好像会顺着咽喉一直流淌到心里,在心底浇注一坛深酿,余味久久不散。
“云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喝完苦药,灵染喃喃地说道,比起询问云儿她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云儿听了这话吓得一惊,差点把药碗摔在地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没说便开始掉眼泪,一看这架势便知是训练有素:“公主可不要这么说,一切都是云儿不好,不能把您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但是公主每天唏嘘叹息,云儿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我又不是在责怪你,快起来。”灵染说着便俯下身要扶起云儿。
“云儿宁愿公主是在责备我,但是万万不要再说自己的不是了!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是一国之君的女儿,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加在一块儿都及不上您一根头发啊!”云儿依旧跪伏在地上,谨慎地措辞道。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灵染着实受不了云儿天花乱坠的夸赞,然而又不能放着她长跪不起,只好先口头允诺。云儿这才站起身来,她也算是个机灵姑娘,看到灵染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便放了心。然而她刚回过身准备收拾掉用过的药碗,却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转过头但见灵染捂着嗓子,半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在她身旁,凳子和梳妆台悉数翻倒在地,装有脂粉的奁盒倒扣在地上,樱红色的粉末铺散了一地。木梳、发簪、铜镜等物件凌乱地散落在梳妆台旁,有的甚至滚落在灵染的长裙上。
“公主,您怎么了?”云儿惊慌地跑将过去,一手沿着她的背由上至下地抚摸顺气,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支撑起她的上身。但灵染已经说不出话来,咽喉处火烧火燎的感觉犹如烙铁直焊上去,声音在一瞬间被掐死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隐约知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凤凰涅槃,传说浴火便会重生,但这撕心裂肺的炽痛却比想象中更加激烈。灵染拉过云儿的手,费力地在她掌心里写下“灵霄”二字,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指示便昏倒在云儿怀里。云儿一刻也不敢耽误,把灵染安放在床上后,立刻夺门而出,向燮灵霄的御龙殿跑去。
得知灵染涅槃开始,燮灵霄立刻赶往怀灵殿,却在踏进房间的瞬间便注意到有人先他一步前来——正是皇后静姝。燮灵霄因为厌恶静姝与紫流飞来往过密,于是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嫌隙。但眼下也不是计较那些繁琐之事的时候,燮灵霄略一蹙眉,还是大步来到妹妹身边。
静姝给灵染盖好了被子,正小心翼翼地用丝绢给她擦汗。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渗出皮肤,沿着额头缓缓淌下,流下道道浅痕。灵染虽闭着双眼,但眉头却紧皱在一起,不时摇摇头,似要摆脱纠缠不放的阴魂,但徒劳无功。
燮灵霄眼看着妹妹在受苦却帮不上忙,更加心急如焚,焦虑地问道:“灵染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但只要撑过这一会儿,等凤印出现了就会好过些了。”静姝神色凝重地应道。
“凤印?”
“凤凰涅槃留下的印记,只会在涅槃之日和消陨之时出现,有了它灵染才算是真正继承了凤鸾一族的血脉。”
说话间,已有灵光微现,在灵染的颈上一团耀眼的金纹慢慢显露出来,细看便能认出是凤凰的轮廓,高耸的彩翎,颀长的凤足,繁复的尾羽……一只浴火重生的凰鸟逐渐清晰可辨。然而灵染的挣扎也愈烈,不光是摆首,就连四肢都开始挥动。灵染的手足用力地拍打着床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声都结结实实砸在燮灵霄胸口,他能感受到妹妹所承受的巨大创痛,疼在他心里如刀绞般难受。
“快,按住她的腿。”静姝已然抓住了灵染的胳膊,一声令下,燮灵霄也跟着动起手来,两个人一个钳住上身,一个压住下肢,这才勉强控制住灵染的身体。她紧闭的双目仍然没有睁开,似乎还在昏迷,但却本能地抗击着涅槃时产生的痛苦。喉咙深处的反应最为强烈,时而像刀割,时而像火烤,灵染在混沌的意识中隐约觉得自己正站在地府的门口,里面传来的声声哀号和熊熊火光令她不寒而栗却又感同身受。也许就这样灰飞烟灭会痛快一些,但她连这都做不到。
云儿打来一盆清水,接替静姝不停地帮灵染擦身,仅一会儿丝绢便热得烫手。灵染的体温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态势迅速升高,几乎达到正常体温的两倍。但同时她也以惊人的生命力顽强地反抗着,直至金色的刻印又逐渐淡去,前前后后历经近两个时辰,连静姝和燮灵霄都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她的挣扎才算平息下来。
静姝轻轻抚摸着灵染憔悴的面庞,目光里充盈着道不尽的爱惜。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被某种湿润的感觉侵占,还没来得及擦拭泪水便先一步流淌下来。不管是作为灵染的母亲还是凤鸾殿的元凤,她能做到的也都仅仅是在一旁默默注视,任由自己的女儿忍受痛苦的折磨,这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燮灵霄看着自己的母亲流下隐忍的泪水,内心深处某个坚如磐石的角落突然软了一下,就像被植入了一棵小苗,终将逐渐萌发出新芽,进而枝繁叶茂。他犹豫着伸出手,握了握静姝的肩膀,好像这一握就可以为这个瘦弱的女人注入能量一般。
静姝带着复杂的表情望了一眼灵霄,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轻轻抚去眼角的泪滴,柔声道:“灵染应该没事了,这孩子很坚强,总算挺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身体上可能还是会有些反应,但是没有大碍的,你要好好照顾她。”说着起身离开了。燮灵霄没有出言挽留,但是他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心底泛起了一丝久违的酸涩。
燮灵霄把灵染鬓角处被汗水沾湿的发丝轻轻别到她的耳后,用充满宠爱的眼神将她深深引入瞳孔。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燮灵霄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灵染的床边守了一下午,但熟睡的人儿还是没有醒过来。这时有人前来传信,说是宰相烦请太子殿下到长生殿一叙。
燮灵霄愤懑地瞪了一眼信使,转而不舍地帮灵染将被角掖好,临走时还嘱咐云儿一定好生侍候公主,一切都设想周到了,才一步三回头地踏出怀灵殿。
燮灵霄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燮灵染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紧咬着苍白的嘴唇,定定地凝视着方才燮灵霄站过的地方,内心里翻涌着悲凉的思潮。她之所以装睡,是因为当她想要开口叫一声“哥哥”一声“母后”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她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孤岛,就连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漫天的阴云和冰冷的海风都向她汇聚而来,她一个人坐在海边,孤立无援,只能等待死亡将她蚕食。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极其真实地侵略着灵染脆弱的精神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