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者,魂之栖所也,切磋琢磨而后呈明泽;
琉璃者,灵之息冢也,精凝细制而后现光灼。
若合玉于琉璃,则可至天府地庙之神器,以寄托魂灵,养抚苍生矣。
——题记
紫流飞站在流云台上,偌大的空间里好像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琉璃白玉。他端详着手中的宝器,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晶莹圆润的玉身,泛着月一样柔和的光晕,传说中鲛人的泪滴也定然没有这般动人。
萧毓晨和皖已经不知所踪,可紫流飞根本不在乎他们去了哪里。从他们“落荒而逃”的那一刻开始,紫流飞就不再有所顾虑了。哪怕萧毓晨是三次从他手底挣扎着活下来的男人;哪怕皖是琉璃白玉曾经认同的宿主,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只要将琉璃白玉和自己的身体融合,便没有人可以胜过他。
这一天,龙煌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也格外死寂。紫流飞呵出的气体氤氲成白雾,朦胧了他的脸。他的掌心缓缓流动出幽冥般的光芒,轻盈地包住琉璃白玉,像是微风拂裹着娇嫩的花儿。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如此温柔。在漫长的,接近千年的岁月中,他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感受到手中传来微弱但却稳定的力量而感到安心。
琉璃白玉也慢慢亮起光芒,好像太阳从乌云的包围里逐渐流泻出能量。紫流飞强大的灵力和琉璃白玉中寄宿的浑厚的灵魂正在产生共鸣,好像脉搏一样,用相同的频率跳动。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随着灵力的交流越来越强,紫流飞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很近很近的地方浮现。
“流飞……流飞……”
“你还记得我吗?流飞……”
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像拍打着礁石的潮汐一样,在紫流飞的脑子里敲出一连串模糊的印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却好像听了几个世代。
“你是什么人?”紫流飞摇了摇头,努力地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他话语中杂糅在一起的警惕和好奇让他有些迷惑,但他还是猜不到这个迷离的声音究竟源于何方。
“流飞……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什么要找到琉璃白玉?你不记得了吗?”
“我想长生不老。”紫流飞好像不受自己思想控制一样脱口而出,他惊愕于自己的“潜意识”,更惊愕于自己对这声音的力量的“无法抗拒”。
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一边散发着润濡的气息,一边继续说道:“不,你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
紫流飞的脑部传来一阵剧痛,在他头脑中一直留存的那片空白无物的一隅开始躁动起来。那些隐藏了不知多久的时光和真相开始浮现出来。
萧毓晨和皖躲在皇宫飞檐的阴影里观察着紫流飞的一举一动。因为隔得有些远,他们看不清紫流飞的表情,也听不见紫流飞在说什么,只能通过他微扶太阳穴,身子有些许晃动的样子推测出他正在动摇。
皖的心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平复,他只能尽量将他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一一告诉萧毓晨。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真实得让他不敢相信那是虚幻的梦。一位全身被裹在白纱里的银发女子从天而降,用她纤细的双手捧起皖的脸颊,告诉了他好多他不曾想象过的秘密。那双手凉的吓人,好像大海最深处涌动的宁澜,带着彻骨的寒浸入皖的肌肤,而她说的话也一同在皖的心里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她说,紫流飞想得到琉璃白玉都是为了她。
曾经的紫流飞也有过浮华雕饰的年少,当他还没有获得现在这般庞大的力量时,他也只是个勤奋刻苦,孜孜不倦的孩童。而从小到大,风雨吹打过的石板路上已布满串串足迹。在严苛的修行中长成棱角分明的男人,紫流飞的身边一直伴着一个人——静澜,是那女子的自称。
她说,紫流飞和她师出同门,孩提时期便常常一起坐禅练道。即使是那些女儿家完成不了的修炼,只要紫流飞做了,静澜总要跟着在一旁看着。他受伤了,她便默默流泪;他习得了新的法术,她便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兴。而这种难以言状的情愫,随着二人年龄的增长,也逐渐从一颗萌芽,茁壮成一棵茂木。
那时的日子美好得如同香茗,虽然偶有茶叶的苦涩,但却更忘不了浓郁的香醇。可是再祥和的表象终究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轻轻一戳就会破烂得一塌糊涂。于是茶杯碎成无数的残片,无法复原。
他们的师父为了制造古书中记载的神器,将锦琉璃和苍白玉合铸为一体,名之曰“琉璃白玉”。而触发其神力的关键就在于找到一个纯澈的灵魂镶嵌其中。
对于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他们的师父来说,没有谁比资质优秀的女徒弟更合适的了。
当静澜被蒙住双眼,缚住手脚,即将在祭坛上献出生命,献出灵魂的时候,紫流飞却还不知情地在他师父为他安排好的灵山中集仰仙气。
当他终于又修得了一项新的灵术胜利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本打算让静澜第一个见识到他的新本领,然后他便又能见到那张灿烂的好像迎春花一样的笑靥;便能听到银铃般夹带着赞许的笑声,便能……可是那好多个“便能”却在他看到静澜的尸体时瞬间沉寂了。
那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他这一生都不会忘掉。还有那满地的鲜血,和与静澜陈列在一起的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尸体,他也都不会忘记。他很快便想到,能够造成如此大惨剧的人定是他那个对神器有着狂热痴求的师父。在师傅造琉璃白玉时,他就应该意识到,终有一天会导致当日的结果。可他却忽视了,忽视了早已被他超越的他的师父在此时将自己调离开去有何深意。
才知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紫流飞余下的大半个人生一直倾注在找到他的师父,杀掉他,并夺回琉璃白玉,夺回静澜的灵魂这件事上。而当他终于手刃他这辈子唯一不能放过的敌人时,手上沾满鲜血的他却跪在地上,久久地注视着干净得不像是人间东西一样的琉璃白玉,迟迟没有伸手去碰。好像一旦他碰了,琉璃白玉也会跟着沾染上污秽的血迹,静澜的灵魂也会受到玷污。
穷尽一生只为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可是当他真的和所爱之人近在咫尺的时候,却不能将她握在手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揪痛,也许只有紫流飞才明白。他杀了他们的师父,替静澜报了仇,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却已经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用心中全部的空间来容纳仇恨,可是当仇恨的对象不复存在的时候,心里的伽蓝之洞又该用什么来填补?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琉璃白玉旁边跪了五天五夜,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当他迎来第六个破晓的时候,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这一倒便是一个日出日落之间的长短,他醒来的时候琉璃白玉已经消失,可他心中的虚茫却还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昏迷,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只有一颗像是死了一样的空荡荡的心,和“一定要找到琉璃白玉”的念头。
可是失去了所有他想忘记的记忆之后,想要找到琉璃白玉又何其容易呢?
想找到,却又找不到,他只得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灵力,来维持有限的生命,直至冲破了凡人的极限,向另一个境界靠拢。这样经历了近千年的岁月,才终于将琉璃白玉收入囊中。可此时的他,却只把这件神器当作是用来延长生命的工具了。
他又何曾想过,自己延续生命又是为了什么?他明明已经无聊到想要将他一手推向繁荣的国家再硬生生摧毁的地步了,又为何还要继续活着呢?
萧毓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是一样的诧异——那个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紫流飞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悲戚的过往。一时之间,竟让人没有理由再去憎恨他,厌恶他,诅咒他了。
曾经是玄武鸾凤,锦绣无涯梦无疆;后来羽落翼折,三途岸边孟婆汤。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哪怕脑海中不再记得,那些刻印在皮肤上、骨骼里、血脉中的痛却永远不会褪去。即使被封存,也只是将记忆扔向心里更深的地方,只要有一双手将封条拆下来,那些落了灰的过往也还可以重新浮现出来。
而现在,正在和琉璃白玉融合的紫流飞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在皖向萧毓晨叙述这段旧事的同时,静澜的魂魄也试图通过琉璃白玉唤醒紫流飞的记忆。也许重新记起那些悲伤、那些愤怒、那些怨恨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静澜也不想再看着紫流飞一点点沉沦下去,最终整个心都跟着腐烂掉。她真的不想那样。
然而紫流飞在知道这一切之后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静澜的预想。
他……失控了。
就好像海绵能够吸收的水分是一定的,超出了限度就会溢出来。人心能够容纳的苦也是一定的,一旦超出了心所能承载的范围,人就会崩溃。紫流飞是为了进一步突破生命的极限,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才会残害那么多人,甚至不惜毁掉整座江山。而今突然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背离了他原本的初衷,早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要他如何接受呢?
巨大的灵力在一瞬间从脆弱的身体里奔涌而出,紫流飞虚脱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睁着眼,可是瞳孔里却没有一丝光亮,找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他任由自己体内积淀了近千年的灵力向各个角落飞散出去,而不做任何反应,只是还紧紧地握着琉璃白玉。掌心里发烫得如同烈火炙烤,可是他就那么握着,没有一点松开手的意思。
蓦地,地面在灵力的迸射之中开始震颤,被灵力束直接击中的楼宇廊腰都直接碎成了粉末。整个皇宫颓然欲倾。
“晨……”皖有些担心地拉住萧毓晨的袖子,这是一场浩劫,不知道他们撑不撑得过去。
“不好,皇太子他们还在流云台上!”萧毓晨却突然大叫一声,他方才也注意到流云台上还有一拨人也在打斗,并且知道其中一人就是燮灵霄。只是方才两方都僵持不下,根本腾不出功夫帮助对方,现在可必须出手了。
“晨,太危险了。”皖望着震动的中心——流云台,狂风在其四周叫嚣,走石形成屏障将其包围,仅仅是接近都可能会被灵力弹飞。萧毓晨先前也受了伤,这时再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可萧毓晨却拍了拍皖的手,镇静地说:“放心,我练天地诀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时候的,相信我。”
相信我……
简短而有力的三个字,让皖乖乖地缩回了手。他看着萧毓晨渐渐走远的背影,感觉好像时光在此刻定格成了永恒。那是像神祗一般凝定的背影,在天崩地裂之中镌刻出一道亘古不变的虹光,那定是一道救世之光。
萧毓晨坚定地向岌岌可危的流云台走去,他还剩下一招不曾使过的招数,那是芷轩都只用过一次,也仅仅只能用一次的招式,现在,他要用这一招力挽狂澜!
菩提树下叶归根,落红凋零碾作尘。一生二三生万物,万物虚寂入我门。
虚无,是将所有外界的力量收容于体内,将剑气与人体内的血气相互融合的招数,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冲破精元,伤及五脏六腑,致七窍流血。所以墨子喻才一直都没有强求萧毓晨必得掌握这一招。这些萧毓晨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生死关头,他心中反倒安宁如镜。他曾经数次身陷险境,数次对死亡感到恐惧,数次对和皖的长决感到揪痛。他依恋着生者的世界,不管自己身上是否被压上了救世主的大义,他都没有办法舍弃自己生存的权力。这一次,他依然不想牺牲自己成全大局,他的想法极为单纯——他要送紫流飞走最后一程。紫流飞固然十恶不赦,但也确实可悲可叹,活着的时候是天地间无法忽视的存在,死的时候也必然要有个体面的收场。而萧毓晨有义务让他得到救赎。
没错,他自认为担不起拯救苍生的重任,但仅只救赎一个人,他是办得到的。
于是萧毓晨将天地诀上对这一招的描述一字一字地背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气里反射出无数更加坚定的回音。当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时,他刚好走到流云台正下方,在震动最强烈的地方,他却风雨不动,安稳地像一座山峦。
萧毓晨将左手上的天刃,和右手上的地刃全都掷于地面,只剩下一对赤拳。这时,一道灵力束恰好径直朝他冲来,他竟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动作,而当比斩击还要锐利的灵力束结结实实地看在萧毓晨身上的时候,被弹飞的却是这道灵力束。
在远处默默注视着的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几乎快要惊叫出声的时候却发现萧毓晨竟然没事,不禁既高兴又惊讶。高兴是因为他的萧毓晨还完好无损,惊讶则是因为那传说中的“虚无”竟然真的被萧毓晨使出来了!
萧毓晨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将两张掌心抵在流云台破落的墙壁上。接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像在一刹那间时空的钟表便被拨慢了十几分钟,然后一切又恢复到了紫流飞失控之前的样子。只有萧毓晨感受得到,那些浑厚汹涌的灵力已悉数被他收入了体内。他能感觉到血脉中冲撞的力量几欲穿透皮肉的束缚,哪怕是在他的真气压制之下也狂狷如野兽。“噗”的一声,萧毓晨喷出一口血来,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萧毓晨的视线开始朦胧起来,他隐约能看到流云台还是完好无损的流云台、皇宫还是俨然耸立的皇宫、每一个人都还安好。可紫流飞还躺在流云台上,没有起来。
“晨!”
远处传来皖撕心裂肺的呐喊,萧毓晨伏在冰冷的石地上,偏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颗白色的光点正一点点靠近流云台,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指引方向的光芒,那是支撑他心力的光芒。
“皖……”
萧毓晨微微抬起一只手,轻唤着皖的名字,皖飞奔到萧毓晨身边,跪坐在地上,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环在他胸前,同样是轻轻地应着他。萧毓晨这一声轻唤,皖听过无数次,却也次次都融化在这润濡的声音里。可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轻唤,他还能再听见么?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皖……我不悔,但是……对不起……”萧毓晨用颤抖的右手握住皖的臂,他不悔来到这里,不悔遇见皖,不悔他所做的一切。可是他还是免不得要想,自己这次是真的不能再陪着皖,再保护皖了。他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的,看来,他只能做烈士,而成不了英雄了。
然而话音未落,萧毓晨便觉得脸上凉嗖嗖地落了几滴水,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皖静静落泪的样子,看到他虽然在落泪,却没有悲伤,没有不甘,而只是坚定着的样子。
萧毓晨听到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再也不会让你丢下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伴君了无怨。”
萧毓晨呆呆地看着皖,他知道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死了,皖也必定跟着他共赴冥门。
意识正一点点消亡,体内是皮肉分离般的疼痛,萧毓晨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可是这一次他却相信着,自己马上就会成为英雄,且是位爱美人而不爱江山的英雄。
远远地,西边的云雾消散开去,夕阳的光辉静静地从穹庐洒下,映照在好久没有浸润过阳光的宫殿四周,像极了过去时候平和而又繁盛的燮龙宫。
那一世斑驳成片的琉璃点点,好像到这一刻,才渐渐幻化成看不见摸不到却感受得到的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彩,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