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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上所绘的飞鸟正双翼竖立,作振翅欲飞之态,羽毛根根鲜明,被雕饰得十分逼真,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墨块表面腾飞而出。
    林漱容握着盒子盯了片刻,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这,莫非
    鸟之双翼高竖,从立从羽,是为翊字。
    林相微微一笑,徐徐道:《三国志》有云,诸葛丞相受遗托孤,翊赞季兴这个翊字,便是辅佐之意。
    林漱容回眸过去,望向正与林夫人闲话家常的明昙。小姑娘脸上正挂着讨巧和煦的笑容,眼眸当中流光溢彩,灿若星辰,端的是一派灵动非凡。
    女儿明白。林漱容微微一笑,我林氏定当谨遵圣命,尽心辅佐九公主殿下。
    明昙对父女二人的对话无知无觉。
    和林夫人唠完嗑,她终于转向一旁看上去坐立难安的林珣,挑起眉梢,慢悠悠道:林小公子这是怎么啦?
    林珣张了张嘴,欲盖弥彰似的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问:那个
    哪个?
    明昙一边斜睨着他,一边从锦葵手上又接过一本书,往林珣眼前挥了挥,笑道:是这个吗?
    林珣定睛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两圈,不由惊声道:《华家兵法》?!它、它不是五年之前便受定远大将军之命,不得再版了么?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明昙懒洋洋地将书放到他手上,避而不答道:林小公子只管收礼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定远大将军华钦,是一位真正上过战场的兵法大家。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曾在八年之前驻守边关,号令七万将士,将西北羌弥国来犯的草原大军硬生生杀退,至此闯出了赫赫威名。
    羌弥国经此一役,锐气骤减,最终大败于天承军,只得退回草原深处,至今仍在年年向天承上贡。
    而明昙手上这本《华家兵法》,则正是由华钦亲手编撰而成但因定远大将军名声太大,与羌弥一战又太过精彩,是以此书自出版而来,便长期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五年之前,此书宣告停版后,就更是成为了天下武生梦寐以求的藏书,至今仍然千金难觅。
    不得不说,明昙这个礼物,当真是送到了林珣的心坎里头。
    眼见这小子捧着书爱不释手,一身尖刺儿收得干干净净,明昙不禁撇了撇嘴,在心底默默感谢起了她母后的那位至交也就是定远大将军的亲女儿,仪妃娘娘华瑢。
    自己上门去讨的时候,后者还颇为惊奇,险些就要当场教明昙打木人桩了。
    林家三人看起来都对礼物颇为满意:林相打算将御墨放到书房好生保管,林珣拿着兵书不见人影,林夫人更是热情地要亲自去做点心。明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凑到林漱容旁边,朝后者笑嘻嘻道:不打算夸我两句?
    为何要夸您?林漱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我都还不曾收过殿下的手信呢。
    这话听上去酸里酸气,倒把明昙说得乍然一愣。
    然而细细回忆了一阵,好像她还真没正式送过什么东西给林漱容,顿时油然尴尬起来,啊了一声,磕磕绊绊道:这这不是也没个什么时机
    她如此结巴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些什么,一敲手心,复又理直气壮道:大考之前送你的簪子,不也能算是礼物吗!
    林漱容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相当难以置信道,您那簪子,也能与今日的春州墨、兵法书、御膳模具相提并论?
    被对方如此震惊而谴责的眼神盯着,即使脸皮厚如明昙,也不禁顿生出几分心虚。
    但她想了想,还是深觉输人不能输阵,于是便扬起头来,居高临下的瞧着林漱容,看上去十分问心无愧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啦?那可是我堂堂永徽公主赠给你的金钗!亏你还是治《礼》的呢,竟会这般只知攀比,难道已经忘记什么叫做礼轻情意重了吗?
    听完对方这番诡辩,林漱容无语地放下茶盏,叹息道:这话您竟也能说得出口
    明昙本意只是想争一口气,但这会儿看林漱容满脸无奈,好像是真心在嫌弃自己送她的礼物似的,心头顿时无名火起,一把拍上面前的小桌,绷起脸道:既然这么不喜欢,那就还给我算了!免得让那破钗子脏了你林大小姐的地界儿!
    林漱容顿了顿,睁大眼睛,被她陡然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识皱起眉道:殿下又是在发什么脾气
    我就是爱发脾气!明昙一口打断她,咬住下唇,竟不知为何无端觉得有些委屈。
    你整天嫌我脾气不好,做事冲动,那还和我在一处做什么?若是碍着父皇的旨意,那便直说,我自会恳请他收回成命,保管不让你沾染上半分麻烦!
    林漱容是真的未曾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居然恰巧点着了这小炸。药包的炮捻子,让对方结结实实地反将了一军。
    可眼下,对着这位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公主殿下林漱容只能在心底暗暗叹息,倒还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哄呗。
    殿下。
    林漱容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您随我来。
    话罢,她也不等明昙反应,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向了门外。
    明昙怀着一肚子火撞到棉花上,犹豫片刻,攥了攥指尖,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二人穿过回廊,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屋子之外。林漱容回头瞧了明昙一眼,浅浅笑了下,推开房门冲后者道:殿下请进。
    明昙深吸口气,鼓着脸走进去,发现里面陈设清雅,悬挂着素色幔帐,似乎是一间女子的卧房。
    你
    明昙正要问问林漱容带她来这儿干嘛,却见后者关上房门,走向内室的妆台,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分外精致的雕花妆奁。
    她朝门边的小姑娘招了招手,您过来呀。
    明昙皱了皱眉,依言走到她身边。
    见她满脸不甘却依旧如此配合,林漱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妆奁上的梧桐花纹样,缓声对明昙说道:这是我的祖母,在我降生之时,亲自找到京城中最好的匠人,请他为我打制的梳妆镜匣。
    明昙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这妆奁做得十分用心,黑漆描金,彩绘梧桐,还镶有一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铜镜,看得出十分受它主人的珍视。
    为何是梧桐?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林漱容顿了一下,思忖片刻,老老实实道:先前不曾告诉殿下我五六岁时身子不大好,总是病着,祖母便带我到南郊的慈安寺中小住了一段时间,日日参拜礼佛。
    两月之后,我久病痊愈,即将离开之时,慈安寺的住持大师却找到祖母,同她说我与佛法有缘,理应拜入寺中,做成俗家弟子,日后方能安稳康健。
    祖母本来不愿,可经住持大师一番开导,最终还是同意了此事因此,在那之后,我便有了个寄名,唤作甘露卿。
    甘露在佛教语中,用来比喻佛法、涅槃。
    见明昙眨巴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林漱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殿下可曾听过,晓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这句古诗?
    听过,明昙点头道,《和永叔桐花十四韵》。
    所以林漱容将妆奁推到明昙跟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其打开看看,便是梧桐了。
    明昙迟疑了会儿,方才伸出手,将这精致的妆奁慢慢打开
    一支灰扑扑的金簪正静静放在其中,制式朴素,工艺简陋,怎么看都和这只低调奢华的妆奁格格不入。
    明昙顿时沉默下来。
    这是我祖母的遗物,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林漱容望着那支金钗,温柔地笑了笑。
    而殿下赠与我的簪子也像它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呀。
    第22章
    明昙在林府玩了个够本。
    闹过那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后,她一是自知理亏,二是见林漱容这样宝贝她送的金钗,心里也莫名有些高兴,因此和后者讲话都变得温声细语起来,差点叫林漱容以为她是吃冰沙冻坏了脑子。
    明昙:
    她愤愤瞪了对方一眼,抄起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进林漱容碗中,毫不客气地舀走了一大块冰沙。
    林漱容笑眯眯地任由她动作,也不阻止,甚至还配合地将碗往前推了推。
    用罢午膳后,林夫人让孩子们自去玩耍。林珣得了那本神往已久的兵书,早就溜的不见人影,容昙两人便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地相携来到了后院。
    林府是御赐敕造,虽瞧着没有多么奢华,可用料设计等却都经过了精心考究,明明白白彰显着丞相府的地位。后院栽着不少树木,浓绿养眼,即使过午的日头还有些余烈,但只要往树下荫凉处一钻,便只能感到暖烘烘的和风吹拂,根本不会热得发汗。
    明昙甫至后院,一眼便相中了最中央那棵参天的梧桐树。
    夏季正值梧桐花期,浓郁的香气远远便迎了上来,枝头宽大的叶子之间,有不少花苞高悬半空,由淡紫渐变雪白,如同是结出了一串风铃那般,正随微风轻轻摆动着,挤挤攘攘分外热闹。
    不久之前,林漱容才跟自己讲过她与梧桐的渊源,是以明昙觉得这树分外亲切,伸手便拽了拽对方的袖角,问:这是你的树么?
    林漱容觉得她这个说法有些奇妙,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答道:它是祖母在世时,亲自命人栽植的也能算是我的树罢。
    那林大小姐,明昙抬起脸,朝她笑得满眼灿烂,还不请我到树下坐上一坐吗?
    后者温和地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梧桐树底下有张石桌,周围还摆着矮凳。二人刚刚坐稳没多久,便有丫鬟知机地奉上了清茶,各斟二盏,在风中腾挪出曲折的袅袅水雾。
    明昙刚吃饱,对茶水兴味阑珊,倒是一再仰着头向树上看去,感慨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梧桐花。
    前世时,明昙是个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的精英打工人,整日为百万年薪劳心劳力,连散散步都没有时间,更别说能观赏到这样惊艳盛放的美景了。
    而这也正是除了无聊之外,她总爱往御花园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人总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心驰神往嘛。
    一树浅紫飘在半空,坠到明昙黑亮如曜石般的双眸当中。林漱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眼里却没有满树繁花,独独只有那个身穿白裙的漂亮小姑娘。
    明昙、明昙。
    她叫着最温吞的名字,却偏生长了一副最暴烈的心肠。
    林漱容半垂下眼帘,浅浅一笑,忽然说道:殿下,您可想听我抚琴一曲?
    抚琴?
    明昙回过头,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问:你还会弹琴啊?
    京中都说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是有些夸大,林漱容笑道,可在琴之一道上,漱容虽不能称大家,却也多少还有几分本事,刚好能拿来向殿下献丑。
    明昙斜睨着对方,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这语气,可不像是觉得京中传言有所夸大的样子哦。
    她好歹也和林漱容相处这么久了,早就看破后者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永远藏着一颗争强好胜、阴阳怪气的心。
    林漱容聪明地避而不答,唤来在旁侯侍的丫鬟,让她去把自己的丝桐取来。
    丫鬟躬身应诺,不敢耽搁,只一会儿便抱来一把褐底金纹的古琴,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石桌上。
    这琴通身木色,弧度流畅,七根丝弦绷得紧紧;如卷云般的纹路从两端向中间蔓延,上涂金漆,雕勾墨线,左下角还系着三条明黄丝绦长穗,实在古韵浓浓。
    明昙好奇地伸出手去,轻轻捋了把那几条流苏,点评道:看着有点像秦先生的胡子。
    林漱容无语地看她一眼,忍了半晌,终究是把话成功咽了回去,没敢对尊师出言不敬。
    她在明昙无辜且期待的目光之下,舒了口气,抬手摁上琴弦,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铮
    恰在此时,一阵暖风袭来,挟着馥郁花香旋过两人。
    林漱容微微闭起眼睛,手上弹奏却半分不停。琴鸣声声,三千青丝被吹得飘扬而起,落在一旁的明昙眼中,就仿佛是洛水宓妃正抚琴而歌,端的一派出尘脱俗,风华绝代。
    她所奏为《阳春》。
    世人皆称: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意指此曲高雅复杂,能为它唱和的人少之又少。
    而明昙这等俗人,自然也是唱不来的,只能听个热闹便罢。
    林漱容下指有度,轻点微挑,广袖也随着手臂的移动而飘扬,显得她更似神妃仙子。
    满树桐花之下,明昙的目光一瞬不瞬,尽数落在对方身上。
    和寡不和寡得无所谓,反正她懂得欣赏美人就够了嘛。
    终于,一曲弹罢,林漱容皓腕微抬,指尖勾出最后一个音符,最终又缓缓落回琴上,抬眼望向明昙。
    后者正托腮笑看着她,弯眸缓缓道: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林漱容挑起眉梢,含笑问:殿下念诵此诗,莫非是想归隐山林么?
    生在庙堂高阁,自然会对山川风景心生向往,明昙嘻嘻笑道,古来总有名士寄情天地之间,潇洒肆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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