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提高了,纪筝看清了,又是一锃亮的脑门,剑眉星目,鼻梁弧度甚是锋利,那眸子深极了,半阖微张地打量着他。
方才纪筝狂奔出的半里路,眨眼间就被玄迁犹如夜中鬼影一般反超了过来。
纪筝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僧人的声音极低极低,仿若山寺间的晨钟暮鼓,圣上不是眼前黑,而是这里他用手在空中虚虚地点了点纪筝的胸膛。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纪筝这次听明白了,这和尚在变着法地骂他黑心。
纪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退位,这人也还没还俗,他一个暴君人设碰上自家皇族寺庙的僧人,有什么可跑的。
好你个大师,不留守寺庙为朕祈福,大晚上的出没太皇太后的后花园做什么!
玄迁后退半步,微一行礼,太皇太后这次叫玄迁来是为了给未出世的小皇子祈福,但许是贫僧修为有限,感知不到小皇子福脉的存在。
纪筝正色:哦,那你可能得找璎贵妃给他把把脉。
玄迁置若罔闻,一推身旁连廊一侧的房门,玄迁想与圣上促膝恳谈,帮圣上解开内心疑惑,为小皇子祈福,为大燕祈福。
纪筝探头望了望里面,瞬时缩了脖子,里面气氛太过幽森,,像是是太皇太后在自己宫中给玄迁入宫抄经备好的禅房。此时漫地的蜡烛像是在做什么祭祀仪式一般,显然是玄迁早已备好,就等他来。
然而纪筝退无可退,玄迁仿若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进一步,纪筝就不得不退却一步,像是陷入陷阱的小困兽,一步步被逼了进去。
甫一进屋,屋内空间密闭幽静,又有寺庙里惯常的檀木熏香。纪筝晃神间仿佛真入深山千年古刹之中,他开始迅速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能惊扰高僧之事,准确来说是原主的恶行。
圣上有什么想对贫僧倾诉的吗?
玄迁与他相对而坐,一同守着明灭扑闪的烛火。他不催纪筝,但纪筝能感受到直射过来的视线里那股清晰可辨的冷淡反感。
纪筝咽了口唾沫,强行撑人设,朕不就是强行占了灵苍寺的土地修了小花园,几块土地,改日朕双倍还你们。
玄迁摇了摇头,哦是吗。
看来不是这事。纪筝想了想又道:朕不就是上次去顺手抢了几本你们的破烂经书,想要就还给你们,还给你们添上香火钱。
玄迁摇了摇头,原来如此。
纪筝头皮发麻:每次你们啰嗦的诵经祈福大典,朕都睡过去了,下次朕去好好听你们敲木鱼就是。
玄迁眯着眼看他,目色微讶,神情越发得危险。
纪筝搜肠刮肚,将原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抖露出来了。燕国礼佛传统悠久,可原主天不怕地不怕,不惧鬼神,更不会信神明,得罪灵苍寺的事数不胜数。不知道玄迁追究的是哪件事,但他下意识地住了嘴。
圣上最近可有遣后宫嫔妃出宫回家?
纪筝一愣,松了口气,这不正是他最近做的唯一一件大好事。他轻描淡写地一笑,随意颔首,小事一桩,大师不必
却见玄迁神色一沉,猛然靠近,遣她们出宫可是看腻了,要重选一批新人?
纪筝急忙后退,不选了,朕不开后宫了。
玄迁靠得太近了,纪筝能感受到僧人身上浸润已久的檀木香味,连带着长期习武蓄养出的热度挥发而来。
不开后宫?圣上的脾性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做件好事还无人相信纪筝感受到自己暴君扮演得有多成功了。
方才明明还张着怀抱,冲玄迁走来,嘴里念叨着姑娘家的名讳,一个劲地要找美人。从那张禁.欲而又冻上了千年难解冰层的面孔中吐出此话,愈发违和,一字一字挠着旁人的耳根。
纪筝解释道:朕真的不是在找宣倩
玄迁面无表情:哦,那就是在找玄迁了?
纪筝:
如此地肆意恣睢,贪图享乐,要置家国社稷于心间何处。
玄迁渡过来的气很凉很凉,蓦地又绕到纪筝身后,激得他寒毛直立。纪筝欲哭无泪,心下又惊又委屈,所有人都信了他暴虐贪色怎么办。
圣上还要美人吗?
不要美人难道是要他从此戒酒戒色,皈依佛门?
昏黑之中,纪筝只感觉到身后一阵气流瞬时闪过,他心间一慌,下意识地一捂满头乌发,别动我头发!
然而头发完好无损,只是身上裹上来了一件冰凉透了的物什,软软地紧贴在他的身上。
纪筝心有余悸,中衣被冷汗浸湿了,穿着一件喜庆极了的红绒袄,想也未想地拉紧了披上来的这件僧人袈裟,撒了气,发着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放肆,朕可是天子!天子的声音软了几分,明明念着天底下最令人胆颤的名讳,语气却好似在讨饶,你,你这般僭越,不要朕给你们捐地捐香火了吗?
玄迁缓缓摇了摇头,玄迁不求身外之物,只求圣上能够早日醒悟,励精图治,担得起大燕山河。
纪筝哑然。
估计也只有玄迁这种不要钱也不要命的敢跟小暴君说这话了,他根本就没把皇权放在眼里。
可不会吧,竟然真有人期待被架空的小皇帝能做些什么。纪筝穿书过来扮演暴君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改邪归正,他咬牙一跺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怎么就没醒悟,怎么就没励精图治,来人,快来
下一瞬,漫地的烛火不约而同同时灭了。
纪筝顿时瞪大了眼,差点润了眼眶。他被一只手拢住了嘴,气声就在耳畔,冬日寒凉,今夜玄迁陪圣上一同静坐修行,为小皇子祈福。
原是门外一阵细簌脚步声经过,好似是方才几个贵女见天子没了踪影,自己玩起来不亦乐乎。
快些过来这里,皇帝找不到!那些侍卫知道皇帝又在胡闹嬉戏,一个个堵在院外面谁也不敢闯进来。
你轻着点声音,当心被他听见了捉去当妃子。我听阿娘说皇帝性子暴戾无常,前些入宫的姑娘全不入他眼,被赶了回去,今日一瞧对贵妃姐姐也不怎样,唉,空生了一副清秀的君子皮囊
别瞎说了,小心宫中隔墙有耳。
几人轻着脚步,不约而同看了屋内一眼。
纪筝下意识提起了神,摒了气,若是这副丢人的模样被旁人撞见,那他这个反派暴君是真的可以自闭了。
只是屋外是清亮如泄的月光,屋内是玄迁在一片死寂中强制天子盘腿依他而坐,屋外望屋内什么也看不清。
贵女们捻着脚步走远了。
她们都怕圣上。玄迁轻声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瘦弱的躯体在颤抖,可圣上也在害怕,圣上若是励精图治,没做错事,又在害怕什么呢?
纪筝甩开他的手,气道:朕是这大燕的天子,她们自然都要怕朕,你也应该怕朕!
玄迁停顿了半秒,那眼神中明显有点失落哀其不争,看来今夜的打坐还未起作用,玄迁陪圣上一起,夜还长,我已向太皇太后禀明圣上有心静坐诵经了,请圣上不必担心。
太皇太后是个极度信佛礼佛之人。
就是说谁也不会担心天子不见了,谁也不会打扰他们静坐。
满地的蜡烛一熄,室内的温度瞬时降下来了,漆木地板冬月里是真的凉透了。平日里纪筝出门靠步辇,回屋靠软椅,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身子骨早就松懒了,哪里受得了盘腿的姿势做这么久。
他能感觉到寒气顺着脚心一点点向四肢蔓延,不一会儿双腿就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僵直了。
玄迁就在身后,习武之人散发的气温热如春。可纪筝打死也不想主动贴上去。
第二天有冬至日的祭典,或许枯坐到天明,玄迁就能放过他。
看样子这僧人是真的豁出去,不要命了。
纪筝迷迷糊糊中忽地想起临走前,还应了明辞越说去去就回,冬至前夕明明该是个阖家欢乐的夜
还得回家过节。纪筝垂着头自顾自地呢喃。
圣上?玄迁眉头蹙了一下,离近了又仔细确认,神情异样起来,圣上好似变了,没想到竟能说出回家过节这种话,家中可还剩谁,回去又能陪谁过节?
秃头自己孤身一人,这又是在瞧不起谁!
纪筝努力振作:皇叔字拐了个弯,差点就真的脱口而出。可不说皇叔还能说谁,太皇太后这个点定是也在抄经礼佛,纪筝绞尽脑汁,愣是没想起还能说上哪个亲人。
门外毫无脚步声逼近,却忽地响起了敲门声。饶是玄迁都为之一愣,下意识如法炮制摁住纪筝。
透过这间禅房小小的阁窗,那原本该打落月光的地方,多出了一片人影,那人立在寒色中,手提灯笼,周身也洒着星星点点皎洁的月辉。
那人逆着光应是什么都看不清,却好似凝起了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屋内,那道视线仿佛能够在一片茫茫黑暗中精准捕捉到纪筝的位置,达成了巧妙的四目交汇。不一会儿敲门声越发急促了。
纪筝此刻四肢发麻,神识涣散,在冻得几近昏厥之中茫然仰着头,看愣了,他突然就明白明辞越在全书人的眼中是怎样的形象了。
明月当辞,世间无双。
第10章
纪筝被冻得嘴唇发青,意识模糊,他下意识地要叫,皇叔字立刻被玄迁堵了回去。
玄迁束缚住他,保持屋内的绝对沉寂,想像方才那般用屋内没人演示过去。
谁知那敲门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声高过一声。
玄迁无奈只得起身去应门,临走前威胁似地紧了紧纪筝身外的袈裟。
门开了一条缝,月光连带着明辞越的半边身影瞬时洒入,随着玄迁紧掩上门又转瞬即逝,使屋内回归一片黝黑阒寂。
纪筝扶着墙从地上缓缓起身,透过阁窗他可以看得见两个一般高挑的身影互相行了礼,相敬而友善,玄迁好似在跟他交涉着什么,明辞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辞越知道他在这里吗。
纪筝又想出声,却下意识地顿住了。随着离开地板,身体体温的逐渐回升,他的思维也一点点清醒理智起来。
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地盘,明辞越来这里找他不要命了?
况且玄迁将会是明辞越之后谋权夺位的盟友,明辞越要是跟玄迁起了冲突,强行争他
纪筝猛地打了个寒噤,比皮肤贴在冰凉地板上还冷的寒噤。
身后一侧也有小阁窗,小小的,高高的,通往慈宁殿的后侧。
纪筝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踩着供奉香炉的桌子上,两手扒上了窗沿。
纪筝身形虽瘦小,但着实不算高,再加上今日笨重的红色袄褂,活像一只火红的绒团,配上他小皇帝的身份,形象实在称不上雅观。
移动几下,他真的爬上了窗,再扭动几下,半边身子将将要出去了,脱逃就在眼前。可轻微地刺啦一声,纪筝缓缓低下了头,木窗倒刺挂住了袄褂的扣子,将他生生卡在一半。
努力一挣,盘扣唰地连锁断了一小排。他越是着急挂得越是紧密,眼下退也不是,出也不是。
忽然纪筝腰际一紧,一双手牢牢锢住腰侧,用力轻巧,将他往外轻轻一送,轻松解下了挂结,又将他往回带来。
他急得在空中拼命扑腾手脚,大喊道:皇叔你反了天了,放开朕!
皇叔?
怎么又是那僧人的声音。
纪筝瞬时蔫了,手脚脱了力,乖乖地任由那人把他抱下来。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一小股失落茫然涌泉般止不住地往外冒。
玄迁道:璟王殿下想找玄迁打坐静心,方才我已将他劝回了。
纪筝低了低头:哦。
玄迁又道:方才听圣上说要回家过节,可是要陪这位皇
纪筝抢着打断他:当然是陪朕未来的皇后,皇妃,皇贵妃,朕大过节的陪明辞越干什么。
他顿了顿,恶劣地咧嘴一笑,陪明辞越?要是他能给朕找个美若天仙的皇婶,朕也不介意陪一陪小皇婶
纪筝婶字还挂在嘴边,笑容却僵住了。只听砰地一声,原本被玄迁锁得紧紧的木门直接从外被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是明辞越,又是明辞越。
他根本未相信玄迁的说辞,离开半步后直直地折返了回来。
暴力踹开门后目光立刻触及了地上的小天子,僵了僵,又即刻收回腿,谦恭地立在原地,低头静默,夜色重霜中提着一豆灯火,仿佛刚才踹门的不是他一般。
再对比纪筝,袄褂的扣子丢了一半,敞着领子,嘴角还挂着诡异的邪笑,活像一个急色.鬼。
玄迁松开了抱着纪筝的手,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站去了一旁。
纪筝是真的慌了,又慌又尴尬,瞬时拔高了声音:这大半夜的,你一个禁军侍卫不守着延福殿跑到朕的选妃宴上来干什么,朕上次就不该解你禁足!
圣上明辞越迟疑片刻,不是说今晚早去早回。声音越说越低。
早去早回?朕说过吗,不记得了,可这一院落的贵女美人,个个都拉着朕不让朕走,你叫朕今夜怎么回得去?
纪筝从地上站起来,扑扑身后的灰,勉强拾掇拾掇衣物,忍着腿麻装作大摇大摆的样子晃到明辞越的眼皮下,顺手夺过来了他的灯笼。
朕要去院子里捉美人了,今夜睡在这陪她们过冬至了,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明辞越垂着眼,罕见地没应声。
纪筝扬声:明辞越,抬起眼来看朕
明辞越瞬时与他对上了目光。
那股冷意仿佛真的能穿透皮肤,冻僵骨髓一般,从高向下笔直地注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