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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他似乎又揉着鼻尖嘟囔了一句,他若真能瞧中王位倒也好了。
    小医士听得越发糊涂,那圣上可以招安这人,吸纳人才,让他为您所用,治理天下。
    圣上摇了摇头:朕不想当栓狼的链子,朕不需要这样,更不想这狼将朕紧绑在身上。
    小医士直言他听不懂,圣上便打趣他入宫早,一看就没经验毛都没长。
    圣上又能比自己大多少呢,太医院内部情报还知小圣上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后宫佳丽三千却压根没有自己真正的女人。
    当然,小医士不敢如此冲撞,他想了想,只道:卑职是不懂那些个话本里的情爱,但卑职有亲人,有父母兄长,姑姨叔舅,卑职留在家中便能帮衬着他们,还是想让他们过得好点。
    圣上突然正色下来,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轻声道:朕离开,也是想如此。
    小医士还想再反驳什么,殿外忽然兵马声乱成一片,他慌张地扒着窗沿往外瞧,沉沉夜色里似有红幡招展,那院外的马队矫健高大,兵士一个个铁甲缚身。待瞧见高伫的那柄红缨□□,
    他愣住了,即便这外面再黑,他也不可能认错这大燕上下独一份,璟王殿下为什么会带着亲兵入宫来
    这时门外的禁卫探查过了情况,也急着来报告,璟王重兵前来,或是欲行大逆不道之事,路上有众多百姓出户随行,间有叛党余孽造势,队伍进攻的速度眼下似乎慢下来了,圣上您看是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圣上,为难二字写满脸孔,言下之意您看禁军的人手根本不够。
    圣上摆了摆手:无妨,打开殿门静候便是。
    不可能,殿下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罔顾纲常礼法,他不会小医士急得上火,有误会,一定有误会!再让侍卫前去问问,问问璟王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真相重要吗,他自己的目的重要吗?圣上指了指院门外,示意他出去看。
    朕教给你,这便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小医士伫立门口,他看见星火一片,看见英雄与群民,看见惊慌赶来的朝臣不知该站在哪边,看见那柄尖锐修长的璎枪在人潮中也只是沧海一粟粒,分明是被推着涌着流向这边,依然炙红得晃目。
    他吓得失语,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连着踉跄,匆忙赶回殿内,却见圣上已经动作利落,准备就绪了一切,只剩服下药丸。
    圣上给继位者留下了一张空白的诏书,印下血印,盖下玉玺,任来者如何编排他的离世,连带着朝野棋局,三公九卿,还有那千斤重的九尊龙椅,都被他放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半片衣袖都不肯留。
    旁人趋之若群鹜,这人偏要弃之如敝履。
    新朝初立,诸事繁忙无章,朕只是一个不擅掌权的年幼昏君,软禁还是死掉无关紧要。你是太医院出身,尸检殡葬,偷梁换柱,必要时找熟人上下打点一下都好说。圣上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叮嘱他,但等会儿一定要瞒过璟王,哪怕只能暂时瞒一日也好,不然你我死也别想逃出延福殿。
    小医士顾左右而言他:璟亲王是您的叔叔,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若是当真商量一下共治天下,也不是不
    那我也不想看他亲到在我面前挖了双眼!
    小医士被他吼得愣住了。
    他只见着那天下至尊之人转过脸,分明是男子,却生了能引得凤凰来仪的一张脸,那面孔扬起朝着窗外,眼神期艾,只对他笑了很短的一瞬,叫了他的名字,轻声道,皇宫之外的世界有那么大,不是方生说要背朕离开,东山再起的么。
    小医士不再说话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圣上毫不犹豫,轻巧地吞了那药丸,一辈子锦衣玉食,尊荣漂亮的人连死都不乱一丝额发,比别人的睡相都要安详。
    他轻叹了一口气,准备按计划为圣上制造上吊现场,谁知殿门在他身后被猛地一脚踹开。
    明,明辞越!小医士诧然,惊得脱口唤出了大名,惊得跌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这药效都还没全部发作,圣上指尖还残留墨绿色的痕迹,按圣上所言,一旦明辞越上前查看,他二人必得困死在这延福殿中,永无宁日。
    他等得心惊胆战,却见那温润俊雅,百战百胜的年轻将军一瞬间苍老了,苍颜鹤发,老得犹如一截迅速枯萎的木桩,半晌,负手背过身去,仍是站在门口,却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
    殿、殿下?他看不懂明辞越是何意,却忽然注意到这人一身宽袖红衫,一双软底绣靴。
    他茫然,后知后觉哪有百战沙场的将军,穿成这副模样来带兵造反,谋权篡位呢?
    如果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纪筝本也觉得郑越府的生活可以忍耐。
    当初只是潇洒冲动了一把,他根本没想好离开皇宫能去哪,也没想好不当皇帝能怎么生存。
    待他醒来便已是偏远边陲小城,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学徒不仅没有把他放下就走,反而还带足了钱袋,将他的日常起居照料得贴心细致,带着他一边躲避追查风头,一边沿着边境线游山玩水。
    大燕版图虽大,却是个实打实的中原之国,往西走他们见够了西漠的金沙广袤,往南来还有南疆的湖泊沼丛。他们扮作出门游历的富商子弟,走走停停,轻松自在,每次待有边关官员例行巡查,二人才缓步启程奔往下一处。
    即便还是一条不愿登高巅,走险道,下五洋的咸鱼,纪筝好歹也晒过了祖国大好山河各处的太阳。
    偶尔偶尔梦见皇叔,也不再是色调阴沉的噩梦,明辞越头戴十二旒珠冕冠,身披明色龙袍,稳坐高位,睥睨天下。
    梦至如此,纪筝恍恍然转醒,倚在某地某屋的某处竹木床栏上,心踏实了,咂咂嘴,一头倒下去,后半夜一觉好眠无梦。
    这日子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某天小医士哭丧着脸敲开了他驿站房间的门,纪筝才缓缓反应过来再大的钱袋也是能见底的。
    这小圣上在位时做过的为数不多的正事之一,便是把整个京城的织绣制衣产业链抓在了手中,同时又联通了江南富庶之地的丝绸供应,当了个中间商,专门赚差价。
    不得已,两人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绕路又回了中原地区,到了江南地区才知道,这几换春秋,整个大燕平静异常无事发生,没有先帝诈尸出逃的民间传说,更也没有翻天倒地四处找人的密探影卫。
    纪筝心中暗自纳罕,却也因此暂居稳定了下来。
    那郑公子年龄几何?这么大的生意不叫家中长辈出来,这后生家可是要轻蔑糊弄了我们?
    你这才是小心肠了,这郑公子听口音是北方人,说不定就是京城人士,都传他家中无旁人,财宝万万千。那燕都纺织年年从江南四州十六县选供绫罗绸缎入京入宫,无数家眼巴巴地翘首以待,今年派人下来亲选,竟是这么个谁也不认识的贵公子。
    乌州南安巷茶馆幽静,多聚文人骚客,间有流觞曲水,竹帘掩映。
    两锦衣商客并坐其中一间包厢,多少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嗤笑一声,这话说的嫩个夸张了,怎么偏生他选送的缎料天子家就肯收了呢,不至于不至于。
    另一人斜乜他一眼,那你以为因何?为什么这公子一露面,整个乌州除了我们这些养蚕丝的,就连烘茶叶种瓜果做糕点的都争着抢着请他吃酒。
    他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一脸玄秘断然:都说这妙人能挑中的,必能得宫中青眼。
    妙人?
    我可是第一家请到他的,费尽了功夫,这妙人自有妙处,你见过便知
    话到这里,那正巧那竹帘终于被人拨了响,两人寻声抬目望去,谁也没能说出什么话。
    这来人着实怪得很,一张脸生得世间含罕有,绝非池中凡物,贵气而不失清逸,深邃眉眼,那该是位列仙班,壁画中走来人间的上神天灵,还冲他们盈盈勾了下唇。
    看得那肚腩富商当即从竹木椅子上挺直了上身。
    但这人偏生又穿了一身姹紫嫣红的衣,上衣深紫马褂白内衫,下身竹青半袍配藕靴,外带朱红得要滴血的腰间佩,一把象牙玉扇在手中摇啊摇啊摇,摇得二位纺丝商眼都直了,哑口无言。除这仙人之外,他们还没见过谁人敢把这么多颜色穿在身上,还穿得这么妙。
    妙人当真妙,妙极了!
    这公子一盘腿坐下,第一件事,扯了衣领两粒扣,这才至清明乌州也忒热了些。
    第二件事,一拍折扇,定睛看着瘦个商客,看得他两臂发毛,才幽幽道:下次请客别来这胡同犄角,找家特色点的馆子,我掏钱。
    开口即幻灭。
    幽僻茶馆是他自作聪明,投其所好地为这隐客公子特地选的,这话说得那瘦个当即腾红了脸,倒是肚腩抚掌大笑,公子果然人间仙也,有趣!下次桂春园吃酒我贾万山请定了!只是这乌州每年才至仲春都闷热得厉害,今年还算是雨水丰盈了。
    其实不止乌州,整片淮水以南的地区年年闷热如此。他暗暗拿定了这公子绝对没来过江南,更不懂蚕丝,分明就是漂亮花瓶一个!
    可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地望那花瓶儿的颈间落,几枚精巧的盘扣下,那是赛过江南万重春色的艳景。
    他推了茶盏过去,但又被对面看也不看,默不作声地送了回来。
    贾万山好色,但明明只好女色,挑的还是丰乳肥臀,柳眉细眼,今日这富贵公子哥儿真是邪了门了他看得口干舌燥,也动手扯了领子。
    这时一直立在郑公子旁边的一小厮开了口,兄长还是系上扣吧,又忘了自己害风的老毛病了。
    纪筝这才不甘愿地抬手系扣,遮了春光,又拿起象牙扇摇啊摇,在扇子后面斜瞪小医士一眼。
    出来这些时日,什么都好,就是小医士盯得比他叔都严,勾栏春园一律不准去,酒酿醪糟一律不准沾。
    别问,问就是圣上龙体骄矜尊贵九五金躯
    三人对坐品茗,谁也喝不出滋味,品得三心二意意马心猿,聊得牛头不对马嘴,话不投机,便直切正题谈至选丝购缎的问题。
    两商客有意为难,乌州淮水南的,淮水北的,谷雨前的,霜降后的,织出的锦缎有滑有柔有软有劲,依次摆在纪筝面前让他挑。
    天子家每年都要淮水南,春分至谷雨间三十天内的,京城下来的贵人可不能不懂养蚕。
    纪筝知道商客是何意,着实不懂农桑也没心思拿乔,只拿手背去试,近五十匹中闭眼随心选中十三匹,敲定今年的货就进这几种。
    瞧着对面对面二人沉默没话说,他知道,自己选对了,起身想走。
    瘦个不甘心:慢着,不才还想请教公子,这天子家选料每年没个标准,究竟偏好何种锦缎。
    标准?纪筝眯起眼睛,从袖中伸出了两只葱段般的指,捏着料边细细捻,又笑了。
    在下即是标准。
    这话半分没夸张,往年各地往宫中输送的绫罗锦缎,金丝蝉衣,皆是他挑挑捡捡,闭眼一指选出来的。内廷和商户千辛万苦琢磨出的圣心规律,在他这里只不过就是一瞬的喜好厌恶罢了。
    他创造规律,他即是标准。
    瘦个趁机先一步捉住了纪筝的手,在他反应过来前,里里外外将他手上皮茧寻摸了一个遍,半晌,意味深长道:若天子万岁康健,大约也是这个年龄了
    这公子的手肉细软无暇,他想推测是天子习武或读书的贵门伴学,却也只能拿捏着分寸套话。
    纪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应付道:可惜,而今在下已长他三岁有余了。
    贾万山随口笑道:听说天子气堵于心,病弱苍白,公子润泽,倒更似璟亲王的少年时,鄙人有幸前几年一睹亲王尊容,春衫打马倚斜桥,名动满京城,那才真真是千楼万阁红袖招。
    纪筝附和笑道:那如今蟒袍一跃变五爪,圣上君临天下岂不是更威风凛凛。
    圣上?贾万山皱眉,圣上不躺在黄金棺里呢,另外那位何时君临天下过?仔细让旁人听见你唤错了他称呼,在座的都得掉脑袋
    何时君临天下过?
    纪筝额角剧烈跳动,还保持着笑:不称他圣上那该称什么,总不能天下无主,先帝都驾崩三
    哎呀!贾万山急吼吼去捂他嘴,公子慎言慎言!不要命啦!圣上即便龙体微恙,那也是躺在黄金榻里把持天下,哪里他四下瞧瞧,压低声音,哪里会驾崩!
    想这去年举国之力淮水入长河还是他力排众议,这几年政策倒也亲民,软硬兼施,地方被拿捏死了再无异议,就是这身体贾万山放松下来,摇了摇头,说不上,怪奇怪的。
    那二人一言一语又侃了起来,想那大前年璟王突然发疯似地带兵闯宫,结果狼藉凌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听闻等有侍卫再见到圣上,他就已被气得腿脚发病再站不起来啦,终日瘫在黄金棺里。
    什么棺材,黄金榻那也是黄金啊。瘦个皱了皱眉,京城皆说是璟王携暴民作乱,被处以挖眼酷刑,但我却听闻当日京城寻常百姓根本就是闭户不出,上街之人皆是大燕好心救济的西漠流民。
    酷刑,官家敢承认那是酷刑啦?贾万山对此嗤之以鼻,我夫人的舅母家邻家小妹未过门的夫婿是殿门口当差的,那夜看得清清楚楚的,璟王跌出门口眼上就蒙着白布了,血流成河,两个眼孔空洞洞的
    唉,铁血心肠折了翅膀,拔了獠牙,再为己所用,那可是他叔叔!这下可再没人敢造次了。贾万山压着嗓子怪笑,这俩叔侄共同治国,一个没有眼睛,一个没有腿脚。
    纪筝强忍心头愕意,牙关都在颤抖,今夕何年?天元三年?
    天元为何?今年乃天德七年啊贾万山靠拢那瘦子,两人不做声,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郑公子。
    连年号都搞不清的京城贵人?不应当不应当。
    恰是此时外面仆佣进来,附耳给贾万山轻声几句。
    他突然满面红光,一口干尽了茶水,亲王巡运河了!明日巡船到乌州,走吧还愣这费劲干什么!贾万山呼朋结伴,侧肩撞过纪筝,兴冲冲地摇着身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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