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了?”她微微叹息,从船上走上了地面,撑着一柄油纸伞,漫无目的走在岸边。尚书夫人的日子过了数十年,从前总会跟随着那些贵妇人的脚步,买时兴的首饰珠宝衣裳马车,可如今她什么都不缺,满身珠光宝气,可却觉得再华丽的东西都不对心思。
“夫人,你的鞋子湿了。”卫夫人走在芦苇荡里,看着那白茫茫的芦苇花发呆,没察觉身后有人。这个声音算不得好听,与这座帝城格格不入。她知道身后的人配不上这里的矜贵雅致,可不知怎地,她忍不住会转头。
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对自己存了什么心思。
“你也来了。”
“是啊,我在这里打鱼。天冷了,这里的鱼要冬眠,这肚子里就藏足了货,肥嫩得很。”海益田穿着渔夫的衣裳,头上戴者斗笠,黑黑的脸展露笑容的时候露出一口皓齿。卫夫人看他帽沿擦毛了,忽而想到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是戴着这样的帽子撑着船载着她去湖里打鱼。
爷爷在的时候,她还是受人疼爱的,有吃不完的鱼虾,时不时能吃上干果蜜饯果子,可爷爷走了后,家里一落千丈,她也没奈何小小年纪便去了大户人家做小丫头。
后来她嫁了个有出息的丈夫,生了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很多人说她有福气,这叫苦尽甘来。可卫夫人觉得自己的福气怕是要用完了,如今丈夫在别人的怀里,女儿也到了恨嫁的年纪却待字闺中。
什么都不顺,什么也盼望不上。
“那姓海的对你有几分意思,你不妨借着他的那点真心靠近东宫,日后给自己谋个好生路。”
“你可别动了真心,要稳重点,你还是尚书夫人,可便轻贱了自己,那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让他闻闻肉香就好了。”
这是卫夫人母亲的意思,她想借着海益田与靖国公府的那点干系攀高枝,在卫夫人眼里这个法子无可厚非,不是不好。
但她不想做,因为海益田真的是个好人。
“夫人的脸色不大好,唇色白,应该是气血虚,这里有几条鲫鱼,你拿去煮鱼汤喝,这鲫鱼汤补血。”海益田弄着鱼饵,蹲在地上,把一桶鲫鱼给了卫夫人身边的仆从。
“那多不好意思,你也捉了半日。”
“没什么,我这里货多,这里鱼虾肥,我天天上这儿,怎么抓都抓不完。我就是拿点回去孝敬老人家的。”海益田说的老人家便是指老王妃。卫夫人看他上次与老王妃亲如祖孙,不由问道:“近来王妃的身体可安适?”
“她康健着。”
“上回我一时失误,险些累了她。真是很抱歉,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当日离开靖国公府,本是想亲自去老王妃那里跪上半日磕头谢罪。”卫夫人说得情真意切,泪水在眼里打着转转,这倒也不是装的,她想起那段日子里的担惊受怕,为自己委屈。
“夫人莫要在意,此事你也是受害者,那贼人可恨,借刀杀人,幸而太子明鉴,查出了真凶。如今那真凶逍遥法外,但我海益田定然要亲手捉拿她,把她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这事也多谢了太子。哪日有空,我要亲自到太子面前,下跪叩谢恩德。”
“太子最近在忙着国政,没那功夫出宫。不过夫人有这个心,这事我会给你留意的。”
“那多谢海兄弟了。”
“这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海益田嘿嘿笑道,把手里的蚯蚓挂上鱼钩,甩动鱼线抛进湖里。
“海兄弟如今住在何处?”
“我啊,找了个靠着热闹的街道租下了个院子,很好找。”海益田把自己的住处说道了出来,卫夫人记下了后,微笑道:“明日我差人送点东西过来。”
“那怎么能收。”海益田推辞道。
“海大哥辛苦了半日,把收成都给了我,我送你点礼物也是应该的,礼尚往来,我们相识一场,何必那么计较。”
“夫人都这样说了,我要是再推辞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罢了,我明日本来要出去办事,那就恭候夫人的音讯。”海益田哈哈大笑。
卫夫人脸色微红,心跳有点快,仿佛心底某个地方软了。
“我正在念叨着你姑娘,诶,你终于来了。”刘月娥看到卫夫人进门,便扳着脸色,怒气冲冲道:“要是换做自己的孩子,我早一巴掌打死她了。”
卫夫人已经不知第几回听到母亲这般大发雷霆。她一直知道母亲是什么狠角色,不好惹,也不能违抗。
纵然是尚书夫人,可在母亲面前,就像个窝囊的孙子。
“她又怎么了?”
“她一日到晚都到处乱飞,比猫还难抓。方才回来问安,我好心好意留她吃饭,她说吃过了,这事我就不提。一个女孩子家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到处野连饭都不回家吃……”刘月娥咬牙切齿道:“不吃饭也就算了,我就想跟她谈谈心,给她做做思想功课。”
“可她扭头就往外走,这是什么态度?还把我当祖母看么?越来越不像话,大的不中用,小的也没出息,我这一世人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子孙都不争气。”
卫夫人也不爱听母亲总是说雨蓁的不是,可毕竟长幼有序,她不能反驳母亲,也只好违心的说女儿的不对:“这孩子我是没教好,养成了她这任性自由的劣性子。要是她日后再敢对长辈不闻不问,无礼相待,我也不管这个女儿。”
“这是你的女儿,我老婆子靠不到,你却是要指望着她。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要提醒你,再不好好管教女儿,日后自己得吃苦头。我还做了数十年的尚书丈母娘,而你以后又靠谁来伺候你?”
“不要活得连我都不如。我一个乡下婆子,过的日子却好过你一个诰命夫人。”这是刘月娥说的最重的话,像两个狠辣的巴掌打得卫夫人双脸发烫。
从海益田那里回来的少许开心也一消而散。卫夫人要是对卫雨蓁没半点想法,也不可能。
可怨怪女儿,也找不到门路来引导对方的思想。
“她毕竟是人,又不是牛,强自按着她倒是会适得其反。娘的法子是行不通的,她对雨蓁了解得太少,把她想得简单了。”卫夫人坐在床帐边,解着发髻,对着李嬷嬷说着心事。
“老夫人也是关心则乱,也是为了夫人小姐好。”
“如今竹园那个还不是我们的障碍,可为何我们的路仍旧难走。”卫夫人现在不与大小姐作对,却还是毫无起色,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为何她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夫人早些休息,有些事压在心里也无济于事,人啊,走一步看一步。”李嬷嬷宽慰道。
“走一步看一步……人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卫夫人躺进冰冷的被窝,侧身呢喃道:“或许我的富贵日子过道头了。”
青铜院的梧桐树下不见蝉鸣,愈加的冷清。灯火幽幽,谁也不会再来这里看一眼。卫府就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老者,随处都飘着腐朽的气息。
“这被子要早些收,别偷懒,到了薄暮后才去收衣裳被褥,那可伤身了。天凉了,衣裳会浸入露水,穿上会寒气侵体。你们都是女儿家,阴气重,身子骨又弱,还是多喝点姜汤去去风寒。”
聆月煮了一锅姜汤,给吉祥如意还有娉婷盛上了一碗。
“姑娘,你真贴心,这姜汤煮的比我做的好喝。”吉祥笑眯眯的接过碗,美滋滋的吸了口姜汤,然后走到床铺边,打算喝完就躲入被子睡觉。
“今年的冬日奴婢想着要不要多给大小姐做双鞋,看着这天好像要比去年更冷。”如意捧着碗却不喝,焐热了手后,又坐在桌子旁,开始纳鞋底。
“我娘说女孩子不要随便出门,外面有很多坏人。”娉婷趴在桌子上,对聆月不理不睬,看着如意手里的鞋底,兀自说道:“最好都在家里,那样谁也不会伤害我们。用不着穿那么多鞋子了。”
如意把针头深深的扎进鞋底,垂下眼不着痕迹的摇头,暗道:姑娘又发魔怔了。
娉婷日渐严重的臆症让聆月忧心忡忡,心病难医,要是再拖下去,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不堪设想的傻事。
“你都听到了罢,可你要什么时候醒过来?诶……你也拖不下去了,如今都瘦的不成样子,这样如何保得住……”聆月给大小姐掖好被子,忧虑了半响,伸手抚着对方的腹部,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的不想让你再辛苦,可你要是再不醒来,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你们一个个的出事。”
“要是真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明月给她的忘情丹,可以解开情花毒。
聆月不想让大小姐再苦苦追逐过去的记忆,一直藏着不用,可她如今已经动摇了。执着于过去,那也要有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