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华阳,古玩,古董,连同文玩,被统称为“古行”。我们家在古行混了七代,家世渊源,我父亲是七孔桥挺有名的“掌眼”,百分之九十的货,只要一过他的手,基本就能判定真伪。靠这手本事,家里的生意本来应该可以做的更大,可父亲这人,一辈子四平八稳,小心谨慎,就会死守着巴掌大的小店。我年轻,心有点燥,好几次缠着父亲,想把小店的门脸扩一扩,买卖做大一些。
可不管我怎么说,父亲就是笑笑,不肯答应。他告诉我,古行是一汪水,眼睛再毒的人,也看不出这汪水的深浅,如果走的深了,可能会把命丢进去。
父亲的岁数终究是大了,三月份的时候生了场病,华阳本地的医院治不好,我带着他到北京住了三个多月,病是好了,可他的身体还虚的厉害,大夫专门交代,需要静养。父亲想回乡下老家住段时间,那边空气好,也安静,所以我又带着他回了乡下老家。
一回老家,我就觉得很晦气。我们是上午到的老家,刚进村子,正好碰见隔壁的老刘头出殡。我赶紧弄了点土,在我们的车前头撒了一圈,这是乡下避晦气的规矩。
父亲知道是刘老头过世了,交代我去找主持白事的人,随个份子钱。
“不随!”我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刘老头这人给我留的印象特别差,他以前做过算命先生,听说还倒腾过几年古董,心眼小,特别喜欢较真,标准的杠精。前几年,为了二尺宅基地,跟我家闹了好几次,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我父亲的鼻子骂。老丫蛮不讲理,我没抽他就是好的了,现在还要给他随份子钱,门也没有。
“儿子,死者为大,人一死,什么过节就都烟消云散了。”父亲轻轻摇了摇头,跟我说:“做人得有点度量,你说是不是?”
我闷着头不出声,我虽然脾气有点楞,但自问还是很孝顺的,父亲病刚好,我不想让他生气。等把父亲安顿好了之后,我去找了村长,刘老头一辈子神神叨叨的,没娶老婆也没儿没女,白事是村里人张罗着办的,我随了二百块钱的份子钱。
这场病真把我父亲给坑惨了,身体太虚,一回家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我在他床边守着,看着他瘦的不成样子的脸,眼睛就红了。我母亲去世的早,是父亲把我拉扯大的。我记得很清楚,四岁那年,我撞邪了发高烧,烧了四天四夜,父亲就在我身边守了四天四夜,他身体一直不好,四天不合眼,累的吐血。
守到半下午,父亲醒了,我陪他说了会儿话,又做了晚饭让他吃。晚饭之后,父亲跟我聊天,我觉得他今天的话特别多,天南海北的聊,还讲了很多古行里的门道和禁忌,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多,他才算是睡了。
我又在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轻手轻脚的出来上了趟厕所,估计是刚回乡下,饮食不太适应,有点闹肚子,蹲下就起不来了,足足二十分钟,两条腿都蹲麻了,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
回屋的时候,我怕吵醒父亲,轻轻推开虚掩的屋门。当我推开屋门的那一瞬间,眼睛立刻一顿,头皮跟着就麻了,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根的直立了起来。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诡异的一幕。
屋子里没有开灯,但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今天刚刚下葬的刘老头蹲在父亲的床头。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微的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刘老头,两个人好像保持着默契,就这么相互无声的对视着。
我的确没见过这样的情景,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想要喊,可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喊不出来。
刘老头蹲在床边,慢慢的转过头望向我。他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滴滴答答的朝下滴水,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刘老头的眼睛一望向我,目光就好像挪不开了,我被看的心里发毛,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老哥,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有事,跟我说。”父亲慢慢的撑起身子,他跟刘老头就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但父亲还是保持着一辈子都没有变过的淡定。
“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就不提了……”刘老头好像很不甘心的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他蹲在床边的地上,慢慢的抬起一只手,我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团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想借点东西,不白借,我拿这个东西换……连老弟,你在古行混的,你该看的出,这是一只……万寿盒……”
万寿盒!!!
此时此刻,我心里都是惊恐,可当我听到万寿盒这三个字的时候,惊恐之中又萌生出了一股难言的诧异。
万寿盒,那是比斗彩鸡缸杯还要罕见的东西!
万寿盒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制盒的木头几乎和神物一样。这种天生长着铜钱纹络的木头,来自古中亚地区,珍稀之极,就算在原产地,也只是寥寥几株。张骞通西域的时候,曾经带回来三尺长那么一截。
这种木头质地坚硬如铁,新鲜的肉食蔬菜放在上面,可以数月不腐,因为这种特殊的特性,在西汉宫廷里,这木头被称为“长春木”,俗称“金不换”。张骞带回来的那截“金不换”,被做成了四个小盒子,其中一只盒子用来存放汉武帝平时脱落的毛发,另一只用来存放他年老之后掉落的牙齿,这盒子叫做万寿盒。
长春木如今早就绝产,西汉时期留下的万寿盒一共就那么四只。不敢说价值连城,但一只盒子买下半个七孔桥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一辈子活在穷乡僻壤的刘老头,手里竟然有这种东西。
我现在分辨不清楚,白天刚刚下葬的刘老头怎么会半夜跑到我家里来,可他说的话,我却听的明明白白,他想用这只罕见的万寿盒,从我家借走一点东西。
他要借什么?
“连老弟,你是明白人,我想借什么,你心里知道。”刘老头把万寿盒放到床边,眼巴巴的瞅着父亲:“东西我带来了,保大不保小,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别怪我,我也……我也没法子……”
父亲没有答话,可我看见他勉强支撑起来的身躯像是触电般的轻轻抖动了一下,额头转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嘴唇微微的蠕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感觉很不好,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除非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则,他绝不会失态。
父亲不说话,刘老头也不说话,俩人又这样无声无息的对视了起来。足足过了三五分钟,父亲才轻轻喘了口气,慢慢擦掉额头的汗水。
“刘老哥,事情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东西我留下,你走吧。”
“连老弟,我活了一辈子,眼睛瞎了,没瞧出来你这么讲究,东西你收好,我走了,走了……”
刘老头从床边站起身,蹒跚走出了屋子,我呆在当场,也不知道该不该拦他。
刘老头看着步履艰难,走的却很快,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消失在屋外的夜色中。等他一走,我才算回过神,扑到父亲床边。
“爸,这是怎么回事?刘老头不是已经出殡下葬了?他怎么还能……还能跑到咱家来?他拿这个万寿盒,要借什么东西?”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才他的确是失态了,不过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的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儿子,人活一生,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道不?一是守信,二是担当,不守信不君子,无担当不丈夫……”
他念念叨叨的和我说了一大通话,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说的久了,他好像是累了,歪歪斜斜的靠着床头,重重喘着气,不易觉察的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父亲又睡着了,我一肚子疑问,心里还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不安,可我不忍心惊扰他,就这么默默的守在床边,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跑到厨房去做早饭。
做一顿饭最多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等我做好饭回屋时,沉睡的父亲不见了,床上只留下那只万寿盒。
我心里发慌,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却找不到父亲。心头那种不安,渐渐开始膨胀,我立刻冲出院子,把整个村子连同周围几里地的范围都找了一遍,但父亲好像是消失了,踪影全无。
从天蒙蒙亮,一直找到下午,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一无所获,我心里急躁的要死。这时候,就算拿脚后跟想想,也能想的出来,父亲出事,绝对跟刘老头有关系。
刘老头昨天就下葬了,我现在去找他,只能到坟里去找。
因为急躁,我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熊熊的火,抓起一把铁锹,就直奔几里地之外的坟地。乡下人最忌讳掘人家的坟,可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我的脑子始终有点昏沉,赶到坟地时,已近黄昏。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没有别的办法,直接开始挖坟。
我一个人吭吭哧哧的挖了两个小时,把坟里的棺材给挖了出来。棺材好端端的,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是,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起掉棺盖上的钉子,打开棺材的一瞬间,本就昏沉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刘老头不翼而飞了,此刻躺在棺材里的,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