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关切地看了唐池雨一眼,软软道:七七姐姐。她们在马车上约好了,出了门,不再叫唐池雨殿下,以免暴露身份。
唐池雨回过神来,默默埋头刨饭。
无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小客栈一共便只有两间客房,车夫选了其中一间早早睡去,无名三人自然睡在另一间。房间里布置简陋,只铺着两床地铺,窗户吱嘎响着漏着风,角落里可以听见老鼠跑过的声音。
三人饭前就已经来看过一趟了,商量好无名和南月一块儿睡,唐池雨单独睡另一边。
此时一回房间,唐池雨便皱起眉头,不解地问:无名,你刚才为何要阻止我?
无名没有回答,只是指向窗户的方向。
此时南月正趴在窗边,望着月色发呆。今日月亮虽然只露了个小牙儿出来,月光却异常明亮。
唐池雨皱着眉坐了过去,跟着认真看向窗外。
无名亦是坐到南月身后,轻轻抱住她。
南月看看天空中的月牙,又回头看看无名,忽然抬手掩住无名的双眼。
无名透过指缝,只看得见南月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柔和笑容,耳根却泛起些许红意。她在想,自己新年喝醉那夜,果然在南月面前,对着天空中的月亮发酒疯,还真是丢人
唐池雨没有在意身边二人的卿卿我我,专注盯着窗外。
现在已经很晚了,猎户夫妻房间里熄了灯,里边传来床脚碰撞的嘎吱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这声音的掩盖下,蹑手蹑脚溜进厨房。
小男孩捣鼓一阵,从厨房出来时,手中抱了不少吃食,甚至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肉粥。他警惕地四处张望,确定没被发现后,快步溜进森林中。
无名不知什么时候捏住南月的手腕,将她抱进怀中,对唐池雨轻笑着问:去看看?
唐池雨点头,掠出房间,无名抱住南月跟在后面,三人悄无声息地跟上小男孩的步伐。
约莫小半柱香后,男孩抱着食物,停在一个巨石堆砌而成的山洞前。
小男孩朝山洞里招招手,轻声道:出来吧。
一个比小男孩还要瘦弱,眼睛却清亮无比的小女孩,从洞里钻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只瞎了左眼的灰毛狼犬。
小男孩将肉粥送到妹妹嘴边,又掰开一块馒头,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吃。至于剩余大部分食物,都进了灰毛狼犬的口中。
唐池雨脸色复杂。小男孩打猎时弄坏了猎物的皮,都要被猎户给打一顿,若是猎户发现他偷这么大块的肉去喂狗,又会怎样对他?而且看小男孩熟练的样子,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日积月累偷了不少吃食,到时候被老猎户剥层皮都是轻的。
小女孩自己喝了一口粥,就立马将粥碗往男孩的方向推,声音虚弱:哥哥,你喝。
我刚才在他们家里喝够了,不饿,你喝便是了。小男孩柔声道,你要吃饱一些,这样病才好得快。
唐池雨这才注意到,小女孩不仅身形瘦小,脸色也白得可怕,竟是个病秧子。
咳咳男孩话音刚落,女孩便猛地咳嗽一阵,眼角渗出泪水,小小的身体更是颤抖不止,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的无根小草。
小男孩慌乱地抱住她,帮她拍打后背,灰毛狼狗也停止进食,呜咽地往两个小主人怀里钻。
夜风中,三个无家可归的生命紧紧抱在一起。
无名唐池雨怔怔回头,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在他拖着狍子回来时。无名轻声解释道,那头狍子没有被捕兽夹猎到的痕迹,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要用斧头砍死一只活奔乱跳的狍子,根本不可能。
而且那头狍子共有两处巨大的伤口,一处是后背脊柱偏左腹处,一处是颈部至右肩。尤其是右肩处的伤口,被砍得血肉模糊。肩膀的伤口不致命,那孩子又为何要砍这么多刀?我当时便觉着,他在掩饰什么痕迹。
小七你知道,我是在荒原中认识大师父二师父的,这之前我在狼群中生活八年,对极为熟悉狼群捕食的手法。狼群狩猎时,通常逮住猎物最柔软的部位进行攻击,比如颈部,比如肚皮。
可若是咬歪了,就会咬到厚实的肩膀和屁股。这时候虽然咬不死猎物,却也能拖延住它们的脚步,等待埋伏在暗处的同伴冲上来将猎物解决。
狍子右颈到肩上的那块伤口,太像是狼犬攻击猎物时,不小心咬偏留下的痕迹了。无名手指在身侧敲了敲,狐狸眼弯起,不,不是太像,而是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那孩子一个人本就不可能猎到狍子,我便猜他一定养着一只猎犬。
说到这儿,无名偏头看了一眼,果然从南月眼中看见了亮晶晶的崇拜神色,才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唐池雨思索道:所以当时是那只狼犬咬住狍子的肩膀拖住它,那个小家伙用斧头砍断它的脊柱?
无名点头。
所以无名,你先前阻止我动手,是因为察觉到男孩偷东西了?唐池雨问。
不是。无名却摇了摇头,声音散漫,他那只狍子皮毛虽然毁了,肉却可以卖不少钱,而且根据老猎户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是第一次带回这种猎物了。他带给猎户一家的收益,远远超过他偷走的那点吃食。
唐池雨皱眉:既然这样,他为何要寄人篱下,何不自己出去打猎卖?
无名道:因为他只是一个会打猎的普通小孩。
唐池雨怔了怔:我明白了。
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八岁小孩来说,就算会打猎又如何?他知道怎么在集市上将猎物卖个好价钱吗?他能照顾好体弱多病的妹妹吗?他们没有父母亲戚,没有身份令牌,若是一不小心被骗了甚至被人牙子卖了,又当如何?
如果是无名,解决的方法自然多得是,可她早已活过一世,可那孩子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
无名揉揉南月的脑袋,继续解释道:我方才阻止你动手护着那孩子,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想要救他,还是只是看不惯欺凌弱小,一时善心大发?
唐池雨愣愣地眨眼,许久才反应过来无名话中的意思。
她的确是出于好心才想护住那孩子,可就算她暂时阻止了猎户对小男孩的打骂。明早她一离开,猎户必定会再度对小男孩拳打脚踢,甚至更甚。
唐池雨若是仅仅是因为一时的善心就出手,反而会害了那孩子。
唐池雨咬住唇:我想救他。
怎么救?无名反问。
唐池雨说:带他们走。
唐池雨是一国公主,救走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
这一路上,你会遇见数不清类似的事情,你根本就救不过来饶是如此,你还想要救吗?无名问。
唐池雨坚定点头:只要看见了,就要救。
无名轻声笑了笑:你和大师父像。我看得多了,知道自己救不过来,便不会再去管闲事,唔大概也是我比较冷血的缘故。可是当年大师父和你一样,只要看到了便会出手。他看不惯世间不平之事,看不惯百姓流离失所挨寒受冻,看不惯膏粱子弟仗势欺人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以前我问过他,只救眼前人,不从根源解决问题,那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黑暗的事情会不断上演,他该怎么办?小七,你猜猜他如何回答的?
唐池雨微微张开嘴,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无名拍拍唐池雨的肩膀,小七,你知道为何吗?因为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这尘世乱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是他不敢去走那条路。
唐池雨拳头倏地握紧,背后冷汗直流。
无名搂紧了南月,安抚道: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
片刻后,无名转移话题,问道:你真想救那对小孩?
唐池雨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却本能地坚定点头。
不仅仅是唐池雨,南月也抬头认真看着无名。
无名便不再隐匿身形,她从树丛中走出去。
大灰狗忽然听到声音,嘴皮一下子翻起,呲牙咧嘴地向无名的方向冲去。
小男孩警惕地站起身,看见不远处那个美得不像样的胡人女子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位漂亮的姐姐他刚才在大堂里见过的!若是大灰将她咬伤,老猎户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大灰,住手!小男孩放下手中食物,焦急地喊。
可是已经迟了,大灰狗如一匹凶狠无比的野狼一般,已经扑到无名面前!
小男孩面色恐惧,第一时间捂住妹妹的眼睛。
可是他想象中血腥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无名不仅没被咬到,反而将大灰狗死死摁在地上,又拎起来甩了甩,不过几个动作,便让灰狗夹着尾巴全身颤抖,被制得服服帖帖。
南月和唐池雨也从树丛中走出。
小家伙,你们的狗?无名朝两个小孩挑眉,拎着狗脖子晃了晃。
大灰狗可怜地呜咽一声。
小男孩张大嘴巴愣了好久,终于想起放开遮住妹妹眼睛的手,走到无名面前,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是!妖女你把大灰还给我!
无名噗嗤一笑,随手将狗子扔出去。
南月身体条件反射地僵了一瞬。
十年前小无名因为小月亮的一时心软,放过了那匹凶恶的恶狼,却反被咬得遍体鳞伤。
可是现在已经十年过去。
灰狗被无名扔出去后,不但没敢反咬一口,反而可怜地趴在男孩身边,不断发抖呜咽,臣服在无名的杀气之下。
唐池雨俯下身子,一点也不嫌弃地看着男孩脏兮兮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噘着嘴,倔强地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南月走到小女孩身边,温柔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女孩看着面前这个眸光澄澈清丽的少女,愣了片刻,信任地伸出手,在南月的搀扶下,走到另外几人身边。
女孩听见唐池雨在问哥哥的名字,抿抿嘴唇,声音羸弱地帮他答道:哥哥叫王辽,我叫王朵。
男孩乍一听见妹妹的声音,像一只炸毛狼崽一般,凶狠地转身想从南月怀中夺过妹妹,结果才回头,就被无名给拉住了衣领。
放开我妹妹!你们、你们可以向老王头告发我偷吃的,但不要伤害小朵求你们了!王辽凶狠的声音,竟然逐渐带上祈求的颤音。
王辽,你很喜欢你妹妹?无名拎着他的衣领,轻佻道。
小朵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王辽眼眶通红,重重道。
她病了。无名的声音柔和下来。
我然而就是无名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让王辽这匹凶狠的狼崽一下子泄了气,眼中浸出泪水,是我没照顾好她。当初和爹爹走散时,他分明叮嘱我要保护好小朵,是我没做到
你想治好她吗?无名柔声问。
想,可是王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睛一亮,漂亮姐姐,你们、你们愿意救救小朵吗?
小孩子倒是机灵,刚才还喊妖女呢,这时就变成漂亮姐姐了。
无名放开王辽的衣领,问:可我们救了他,你用什么报酬来还?
我我会打猎!王辽急忙道。
我也会。无名无辜地眨眨眼。
我、我还会王辽憋得小脸通红,终于勉强憋出一句,我会算命。
真会?
王辽脸颊越来越红:会、会一丢丢。
旁边的小王朵却诚实道:哥哥他不会算命,爹爹才会。
王辽焦急地瞪她一眼,王朵声音很弱,却无比认真道:爹爹说了,不许骗人。
无名哈哈大笑,换了个问题:听说你是从大兴山一路来的,那你找得到去大兴山的路吗?
找得到的!王辽激动道,我打猎半年,早已将这座山的路线摸了个透彻,知道怎么去大兴山!
会驾马吗?无名又问。
王辽重重点头:会!
那好,我们将小朵带去城里的医馆治疗,这之后,你带我们进大兴山。无名轻笑道。
王辽当即给无名三人磕了个头:多谢漂亮姐姐!
不谢。无名本想伸手揉揉王辽的脑袋,手指刚伸出去,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却又收回来。无名看一眼南月,目光又转回王辽身上:我们明早出发,今晚你收拾好东西。
王辽笑着蹦起来。
南月将王朵交到他手上,这才回到无名身边。
无名迅速伸出手,一边将她揽进怀中,一边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直至把头发揉乱为止。
出游第一日,南月早累得不行了,一回房间洗漱完,便钻进无名怀中沉沉睡去。无名听着她浅浅的呼吸,亦是逐渐进入梦乡。
唐池雨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眼看天色就要亮起,唐池雨仍是没有丁点儿睡意,她长叹一口气,起身打开窗。
一个红影站在林中树梢,隔着丛丛树林与她对视。
唐池雨刚要关窗,司涟便主动隐去身形。
唐池雨不动了,看着树丛发呆。
清晨,几人带着两个孩子和一条灰狗,赶往附近的城镇。
城里医生诊治一番,确认王朵只是因为身子弱,感染了风寒,开几包药养几天便可以,王辽这才放心下来。
无名从京城中带来的车夫就此离开,接下来的路途,便让王辽当车夫带她们前去大兴山。至于唐炙发现她们的车夫回到京城她们三人却一无所踪后,有多盛怒,发了多大的疯,无名都一概不知,也丝毫不会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