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抖起来了:哼,跟我比绿茶。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
都想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季千山和黑豹都打发出去,还跟陆敬桥反复保证过一定仔细调查凶手,方晏初可算是松了口气:还没有。
那你智清狐疑地看了方晏初一圈。方晏初刚刚的语气可不像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的,对季千山的态度都有点不一样了。
想起来一些,捏起拇指和食指,方晏初比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没全都想起来,刚刚看到黄莺儿才记起一些。
黄莺儿正在横梁上七歪八倒地啄食木屑,听见方晏初提起她的名字立刻一个激灵,羽毛从上到下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道光华闪过她变成一个黄衣少女落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见过大人。
你倒是长高了不少。方晏初有些怀念地看着她,比划着他记忆中的高度,不用这么拘束,你之前不是对我挺不假辞色的吗?
确切地说黄莺儿当年对谁都挺不假辞色的,除了一个智清大师之外,剩下的什么游龙君游凤君的都是胡扯,在黄莺儿心里给智清提鞋都不配。
人类一般称幼崽的这个时期为青春期。
出了青春期之外黄莺儿就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确实不应该那么想。就算他们确实不配给智清大师提鞋,最起码自己也应该对人家礼貌一些,动不动就咬人一口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干了。
但是她认识到错误的那会儿已经晚了,龙游君记忆被封,冥火之灾之后长期闭关,季千山受了天劫之后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有心想改一改自己往日的形象,却没了发挥作用的舞台。
黄莺儿想起一千年前的那些岁月都会觉得啼笑皆非,有时候恨不能回到过去杀了自己,有时候又会忍不住弯弯嘴角笑出声来。
她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道:以后再也不敢了。
其实催生她危机感的除了年龄和阅历渐长之外,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季千山。季千山此人在黄莺儿的印象中基本就只有一句话:前途无量,但好像是个神经病。
具体表现为:表里不一,在龙游君面前乖巧可爱,离了龙游君的眼睛就变得极富心机和攻击性;双标,凡是不涉及到龙游君的事情有一套标准,涉及到龙游君的事情就是另一套标准了。
要是让季千山知道龙游君所谓的想起来了是看见自己想起来的,黄莺儿对季千山的神经病很有信心,恐怕季千山要宰了自己。
智清对方晏初怎么想起来的不感兴趣,他比较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想起了什么。
一个人总是很容易向周围人证明自己有什么,却很难去证明自己没有什么,但是记忆除外。尤其是在季千山以自身为祭封印了圣人的记忆之后,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秘法,竟然将自己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擦去了。智清很难描述自己第一次对徒弟们提起季千山这个名字时徒弟们震惊的眼神,在他们的记忆里,圣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徒弟。
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提起这个人了,哪怕是在龙游君面前也不能再提起。不管他的消失是自己有意为之还是天道帮了他一把,这件事都不能再提了。
要将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消灭在这个世界上。
智清一直奉行着这个原则,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圣人被封印的记忆居然还能找回来,自己还能再跟龙游君继续提起一千年前的那个季千山的存在。
也没有想起多少,都是一些小事。方晏初云淡风轻地答道。
确实都是些小事,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无比琐碎。
有时候是和季千山一起游历山川,他坐在云上对着神州大地指点,把自己去过的每一寸地方指给他看。方晏初拙于口舌,很少能将大地上壮美的景色描述地淋漓尽致,但是自己的小徒弟总是很捧场的样子,一边听一边鼓掌,托着下巴露出向往的神色:有朝一日我也想走一遍师父走过的路。
有时候是在凌云殿,在孔渠不在的时候季千山会跑过来同他一起睡。方晏初不太需要睡眠就常常坐在一边就着如豆的灯火读书,季千山在一旁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当时应该也是没有什么万里江山图,但是他就是觉得莫名的静谧与安心。
有时候是他同季千山吵架,季千山十来岁上的时候大约也是青春期脾气古怪得厉害,又很粘他,两人经常爆发激烈的争吵。通常是季千山自己一个人单方面吵,方晏初只是沉默而已,他越是沉默季千山吵闹的声音就越大,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还摔东西。到最后还是季千山挂着半颗眼泪可怜巴巴地蹭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角问: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在记忆里的时候,方晏初没什么感觉,现在整理出来一看真的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他本来以为自己首先记起来的肯定是有关失忆之前做下的各类布局,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么平凡又普通的事情。
那你就没想起什么别的事情吗?智清不甘心地问道,比如你的记忆里有没有冥火之灾的成因什么的,还有四圣物的事情
他的询问中带着试探,语气说是在问冥火之灾的成因,其实倒不如说是在问他为什么被封印了记忆。那时候方晏初已经当了一万年的圣人了,积威甚重,凌云殿的名声直达鼎盛,就连蓬莱也要退避三舍。天道对方晏初更是格外偏重,不但将传道重任交给他,甚至隐约有将布局大劫的权利交给他的倾向。
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冒犯圣人,估计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想不到圣人的记忆居然被封印了。
没有。略一迟疑,方晏初摇头道,可能是契机不到。你先拿着这魂魄去解除炼魂术,他把赵婉婉的魂魄交到智清手里,一并交过去的还有从季千山那里收来的圣人血,等这凡人的魂魄回归肉身,我再跟你说有关蓬莱的事情。
说着他将智清和黄莺儿一并送了出去,关上门后他的神色才渐渐放松下来,深深地出了口气,将额头上的冷汗抹掉。商浮梁的攻击对他来说并不是没有影响,到底是蓬莱之主,不知道他的剑上抹了什么东西,现在方晏初只能感到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泛着凉丝丝的痛意,仿佛身体里开了一个无底的洞一般,他的灵气如同水流一去不回头。
方才智清问的那些问题,他并不是没有头绪,只是限于伤势和其他考量不方便再说而已。到底为什么季千山会下手封印自己的记忆,方晏初心里是有猜测的。
因为他自己也曾经预感到了。
一千二百年前,他在修炼中突生所感,他感受到的不是旁的,而是隐约不详的一丝预感,他预感到自己终将死亡,与这个世界一同死亡。
这话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毕竟只要是人都要死的,圣人也不能逃脱这种命运。但一旦成为修道者,一切的预感都值得重视起来。尤其是方晏初与世界同生共死,他甚至难以从那一丝隐晦的预感中分辨出到底是自己先死还是世界先死。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了,但他这个圣人的名头说起来甚大,周身值得牵挂的事情却不多,杂七杂八地安排下去手下的人自然帮他办得妥帖。但是只有一件,季千山怎么办呢?
方晏初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可是他的小徒弟怎么办呢?
他才活了不过一百岁,还没来得及走遍神州大地,还没有把所有的道术都学会,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有多险恶。
想不起来季千山还好,想起季千山,方晏初就担心得死也不踏实了。他想季千山还不会自己做饭,也不会炒茶煮茶,还爱跟自己抢糖果吃,晚上睡觉还会踢被子。如果世界都毁灭了,他娇生惯养的小徒弟怎么才能活下来呢?
但是耽搁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死亡,那岌岌可危的宿命仿佛悬在头顶上的刀,令他感到不安。直到有一天,他找到季千山说:从今天开始,我来叫你煮茶做饭。
季千山当然愿意,他早就很想接过师父的活儿了,但是一直找不到契机。现在师父亲自提出来当然要好好地抓住机会,他学的一直很认真。有了更多机会和方晏初呆在一起,季千山几乎将方晏初的朋友全都排斥在外,别说智清了就连孔渠也被他打发出去。除了有一天,季千山熬药的时候突然问:师父怎么想起来教我这些?
看着季千山纯真无邪的眼神,方晏初摸了摸他的头,犹豫了许久,他说:没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方大佬看小季:纯真无邪。
孔渠:方哥,你好像瞎了。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
婉婉,婉婉啊
谁?是谁在哭?
小婉你要是再不醒,妈可怎么活啊?
是妈妈?
黑暗中一丝声音隐隐传来,如同半空中的蛛丝一样悠悠荡荡。赵婉婉蜷缩着瘦小的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过了许久,才从钻心的疼痛中勉强伸出一根小手指。
妈妈
好疼啊
她的手指小幅度地晃动着,声音凝结成的蛛丝宛若有了生命一样蜿蜒着,缓缓地爬向她的手指:小婉,小婉你醒过来看看妈妈吧。
醒过来?
原来我还没有醒过来?
她挣扎着,奋力地想要脱开身下粘稠的黑暗。那黑暗仿佛长了手一样,纷纷从地底伸出来抓住她的衣服和手脚。无数双黑漆漆的手如林立,远远望去令人毛骨悚然。
妈妈,放开我!放我去见妈妈!
妈妈妈妈仓皇之下,她甚至想伸出手来扒开身下的黑暗,但是黑暗如同泥沼,越是挣扎就陷的越深,她颤抖着发出凄厉的喊叫,妈妈!救我!救我!
她的呼喊并不是没有用的,有时候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会隐约透过来一丝光芒,那光芒透过来的时候她能听到的声音也会逐渐大一些,起初只能听到父亲母亲的呼喊,后来逐渐能听到别人的声音了,还能听到医生跟母亲商讨医疗方案的声音。
是妈妈在救我。赵婉婉放心地想,她本就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哪怕在这种境地下都隐约想到现在医学科技的发展一定能把自己带出这个鬼地方。她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好了,只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走不了而已。
对不起,杨燕女士。崇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主治医师面带遗憾,语气中甚至不免带着一丝挫败,我们已经尽力为您女儿医治了,但是赵婉婉现在还是没能醒过来,对于这一点我们也很遗憾,也许是现代医学确实还有一些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杨燕已经哭干了眼泪,她就算再坚强,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变成了一个叫也叫不醒的活死人她也会伤心。赵婉婉的父亲坐在床边上握着她的手,安抚着杨燕:医生,我们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认命吧。他的伤心不必杨燕少,但是他是比杨燕更悲观的人,而且因为家庭教育的缘故深受自己信佛的母亲影响,对宿命论更为相信,婉婉医生您给我交个实底,婉婉还能活多久?
这位医生是张晨父亲的朋友,跟他们家也算是有点交情,不然也不会亲自来跟赵婉婉父母沟通:您放心,只要照料得当,植物人是有几率复苏的,不要放弃治疗的希望。
这就是植物人了?
是,医生说道,我们实在无法确定赵婉婉是什么病症,她的脑神经还很活跃,但是身体机能在逐渐消退,医院只能建议你们按照植物人的方式照顾。也许在未来医学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那时候赵婉婉的病就会迎刃而解,希望你们作为她的家长不要放弃治疗。
好好好,不放弃不放弃。
低头看着赵婉婉,杨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答应什么。赵婉婉是他们夫妻最大的指望,现在赵婉婉躺在床上,仿佛也把他们的命给带走了。她根本就没想过放弃,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会抓住了不放。
赵婉婉看似睡着了,其实隐约能够听见他们说的话,她能够听到父母的哭泣和呼喊,就是就是走不了啊。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下的那些粘稠的像是胶水似的黑暗,仿佛把自己和这一面黑暗粘在一起了似的。要是有一把火就好了,她这么想着。
比她的想象还要快,一道血红色痕迹划过天空,如陨星坠落原野燃烧着烈烈火光,漫天烈火仿佛烈日当空般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陨星无声无息地化作千万片,满天流火铺天盖地地坠下,落在地上就与漆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在火光的作用下地面被灼烧得融化变形,胶水似的黑暗渐渐脱了胶似的,让她无力的挣扎变得有了些作用。那些抓着她衣服手脚的手像是被烫伤了似的,脱下树皮般斑驳的血肉,无声地抽搐尖叫着。
是神迹吗?
她惊异地抬着头看着头顶上落下的火光,神迹也不过如此吧?
来不及细想,赵婉婉下意识地加快了挣扎的步伐,要逃出去要逃出去!
惊人的求生欲在她身上发挥了无比巨大的作用,竟令她忘记了自己双手手臂的剧痛,挣脱了身后如影随形的黑暗。那隐约传过声音的蛛丝在漫天烈火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依旧稳定地传来外界的声音。
是妈妈在叫我!
赵婉婉焦急地抓住蛛丝,猛烈地摇动着,高高呼喊道:妈妈!妈妈!是我啊!我是小婉!我要出去!
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喊似的,那蛛丝越缠越紧最后竟然在她手腕上紧紧缠绕了两圈,小心翼翼地拉动了两下。
她喜出望外: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蛛丝极通人性,竟然真的就渐渐升起,拉着她远离了黑色的地面,渐渐地升在空中。穿过纷纷落下的火光,赵婉婉的手轻轻抚过火光的一角,令人震惊的是这看起来烈烈燃烧的火居然没有一丝热度,反而有些像一捧凉凉的雪。
直到升起的高度够高,赵婉婉看着头上的天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天空中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她依稀分辨出自己的家、父母和自己来。
她不是在向上升起,而是在向下坠落。